老小区还未翻新,徐归舟熟练地在深巷里左拐右拐,驻足于一幢房前。里面的果树郁郁葱葱,枝桠探出高墙,落下细碎的阴影。
“赵家庄69号”的蓝漆门牌被钉在铁门上,黯淡的阳光反射出光亮,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不远处有人在闲聊,有人在教育孩子,饭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一派温馨幸福的场景。
徐归舟捏着钥匙,慢慢推进锁眼,正欲转动时,身后传来扯嗓子的吆喝:“今天怎么这个点来啊?”
他回过头,看见带头盔的阿姨坐在电动车上,习以为常地朝他丢话:“天都快黑啦,就别扫除了,回去歇歇吧,明天再干也不迟啊,你家的老板不是挺好说话的嘛?”
“我不是来干活的,”徐归舟反应过来,“之前有东西落这了,回来拿的。”
“哦哦。”阿姨点点头,骑了半米又退回来,“哎等等,你这脸……”
“跟您认识的人很象是吗?”徐归舟笑道,“我这脸比较大众,很多人都说和别人象。”
阿姨端详片刻:“是像。要不是知道……唉,我差点以为你是亲亲的娃娃了。”
徐归舟眼神微动。“亲亲”是赵雨琴的小名,他已经很久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词了。一时之间,往事涌上心头。
他低声道:“这样啊。”
“饭吃了没?”阿姨又道。
“吃过了。”徐归舟笑笑,“那边老李家的牛肉面。”
“他们家确实好呀,祖上的手艺,现在还成为那什么网红打卡点了。”聊到这个,阿姨立即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老李家的发家史。
徐归舟没打断,安静地听。
直到远处有人喊“秀秀,回家吃饭啦”,阿姨才如梦初醒,说着“都这个点了”匆匆告别。行至半道,她回头深深看了眼徐归舟。这一眼仿佛饱含千言万语,在通过相似的人小心地看记忆里尚且年轻的某个人。片刻后,她拧动电动车,奔向唤她回家的叔叔。
徐归舟一直目送到两人的身影的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收回视线,重新转动钥匙。越过铁门,略过橙树,走过空旷的水泥地,来到房前,他慢吞吞地挑出钥匙推进去。
挂坠随着动作晃啊晃,船只在空中漂游,若即若离。
他曾在十四岁时认识到这扇门的厚重,而今故地重游,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推开门,光辉扑簌簌散开,他站在夕阳里,目光一寸寸攀上屋内陈设。熟悉的布局,熟悉的模样,时间好似对这里无可奈何。
徐归舟发了好半晌愣,随后轻轻掩上门,怕惊扰安眠的魂灵。
客厅的左侧是木制的餐桌,再往旁是厨房。里面的墙壁被油烟熏透,有些发黄,调料瓶整齐地摆放成列,灶台水池都干干净净。右侧的柜台坐落着老式电视,茶几上有很多新鲜的水果和糖块,还散落着不少玩具。
沙发披了层淡蓝的垫子,徐归舟坐过去,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撑着。他看看电视又看看身侧,再落到玄关,仿佛在期待某个人会推门而入,笑着向他展示带回来的礼物。
回应他的只有隔壁乒台球乓的切菜声。
徐归舟低垂着头发呆,紧接着兜里有东西在挣扎,偏眼一瞧,是毛发乱糟糟的三三。
“怎么了?”他问。
“我来逛逛!”三三边顺毛边说,“这是你妈的房子吗?介意我看看吗?”
“是。”徐归舟想了想,“不要乱动东西。”
“放心放心,我是个很有边界感的鼠!”
“你不是系统吗?”
“现在是超级可爱的仓鼠!请不要用“系统”这种听着就很弱小的词来诠释一只能跑能跳能吃的可爱仓鼠!”三三气得在沙发上直蹦跶。
“弱小不是因为你很没用吗?”
“我现在明明很有用!”
“比如呢?”
“刚刚不是说了吗?能跑能跳能吃还能卖萌的可爱仓鼠!”三三鄙夷地竖起两根中指,“你的耳朵简直比我还没用啊。”
徐归舟:“……”
这家伙化形后怎么这么聒噪?稍微有点烦了。
“你居然嫌我烦!”跳到瓷砖上的三三满脸不可置信地回头,“我们之间的羁拌呢?”
“根本就没有好吗?”徐归舟看也不看它。
“冷心冷肺的男人是不会受欢迎的!”三三气急败坏地跑走。
徐归舟叹息着笑道:“学她说话干嘛啊。”
屋内恢复了原本的安静。他偏头看向阳台,那里挂着几件衣服。窗外,能看到泛红的馀晖悬挂在天际,或高或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偶尔有归家的路人弛骋飞过。
赵雨琴闲遐时坐在这里会想些什么呢?是在想街坊邻里的矛盾还是留守儿童的心情?是在为她往后的人生做打算,还是什么都不想,静静地待在这里享受安宁?
徐归舟想:我果然还是不了解你啊。
他那时觉得钱能买到世界上任何东西,为此他抛弃所有,舔着笑脸应对人和事。那群少爷小姐踩着他的尊严时,他却只看向打在脸上的钞票,又红又艳,漂亮得很。他们把钱撒在空中,飘飘扬扬地落在他身上,他便象狗一样跪在地上道谢。
他贩卖了自己,换成无上的财富和未来的幸福,却忘了命运不可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有缘无分,终归是有缘无分。
徐归舟深呼吸许久,突然间有好几声闷响飘过来,他蹙眉赶到声源处,只见地面散落堆栈着许多书,书架里则可怜兮兮地摆着几本书。
越是靠近,他脑子里鬼哭狼嚎的机械音就变得越发响亮:
“疼疼疼疼疼!呜哇!救命啊——疼疼疼疼疼!哇哇啊啊啊啊!”
徐归舟赶紧拨开书山,捞出快被压扁的三三:“好扁的鼠。”
“呜呜呜疼死了。”三三泪眼婆娑地缩在他的手心里。
“那怎么办?我给你吹吹?还是借点冰块给你敷敷?”徐归舟也不敢碰它,怕造成二次伤害。
“呜呜呜呜让我自己缓会儿。”三三把眼泪全抹到他手上。
徐归舟哭笑不得道:“你怎么把这么多书弄倒的?”
“不知道哇,我就是想抽本小说出来看看,结果跟多米诺骨牌似的稀里哗啦砸下来。呜呜呜呜呜好可怜的鼠,是不是因为你存在感太低了,影响到我了?”
徐归舟无语地把它放到床上:“这也能怪我?”
三三不回话,瘫在床上嗷嗷哭。
他见状便不再多言,开始收拾书。好容易理完不少书,结果低头看发现还有一堆,不免悲从心来,暗道赵雨琴真是个爱读书的好人,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小说和漫画就更显得她学富五车了。
收拾着收拾着,他看到有本书的边角突兀地冒出一个小三角,想着把褶皱抚平,却不料将小三角拉成大三角。
他眼神微凝,小心捏出来,盯着这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好一会儿,才颤着手打开。
是幅画。
太阳露出笑脸,白云在唱歌。草地上尽是些撒泼玩闹的小孩,远处有数道瘦高的人影,似乎是大人,边缘错落着房屋和绿树,生机勃勃。
约莫是光阴流逝的缘故,有些褪色了,即便如此也难以让人忽视作画者堪比学龄前儿童的水准,因而褪不褪色都对这幅画毫无影响。
徐归舟却笑不出来。他浑身僵直,仿佛脑袋被人用铁棍狠狠敲打过,头晕目眩又疼得厉害,呕吐感油然而生,令他嗓眼发苦。
他望向草地的正中央,那里围着一圈人,绝大部分都是孩子。其中有个身着碎花裙的女人,她抚摸着依靠她的男孩的头,面露笑意。男孩也是笑着的,他捧着扬帆的小船,在人群里闪闪发光。
……所有人里,只有他被光芒复盖。
徐归舟忽然间觉得身体很沉,他跌跪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抚上画纸里皱皱巴巴的痕迹,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个人是以何种表情完成这幅画,又是以何种表情看着这幅画发呆。
他佝偻着腰背,好象老了十几岁。渗进来的暖光染白了头发,仿佛回到好多年前,那个头发灰白的小孩在颠沛流离的深夜抱着母亲留下的大衣落泪。
赵雨琴在他的人生里种下树,却忘了罗难者浇不出甜果,留给他们的只有被苦熏透的树根。
他无声地、崩溃地塌下去。
碧空下清风呜咽,鸟雀鸣啼几声脆。光景如旧,微光悄悄拥紧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