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秀美自觉过得很糊涂。
前半生安分守己的念书打工，整天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发誓要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都匍匐在脚下求垂怜。然而命运是个相当残酷的混蛋，祝秀美被一脚踢进社会后，发现家是破洞的伞，社会则是房顶开花的屋子。窜风漏雨，好不无情。
于是，在底层夹缝里艰难求生的祝秀美遇见了她后半生的梦魇。
那会儿的她正在烧烤店里做工，点单、传菜、收拾全包圆了，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有了喘口气的时间，又被来店里兼职的小姑娘搭话：“姐，那个帅哥好象在看你耶。”
忙于算帐的祝秀美“喔”了声，抬起头，恰好撞进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坐在糙汉堆里的男人模样俊逸，眉目间的颓废更是添了几分吸引力。见她望过来，男人举起酒杯隔空示意，随后又回到谈话中。不知聊到了什么，他忽地笑起来，在喧闹的烧烤店里像尊格格不入的精美雕像。
祝秀美平日里最爱看些帅哥美女，更别谈被帅哥抛媚眼了。她一下子就象打了鸡血般，浑身的精力又回来。虽然没过几分钟精力就消散了，但祝秀美趁着那几分钟去收签子时，多看了两眼帅哥。却不料她每次抬头，都能撞进那双漂亮的琥珀瞳里。
年轻的祝秀美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场萍水相逢。可是自打这天起，她发现男人来店里的频率变高了，有时在路上碰到时，也会朝她打招呼。一来二去，他们渐渐熟悉。
祝秀美是个很敏锐的人，她发觉徐明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分明是在看她，却又好象没在看她，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徐明带她去见他的儿子，才意识到那些眼神里包含的情绪。
年幼的孩子瘦得象根杆儿，他穿着干净的衣服站在屋檐下，正望着瓢泼大雨发呆。小孩长得很秀气，徜若精心打扮一番，想必和童话里的小王子一模一样。
被孩子撞见亲密接触后的尴尬很快转变成怜爱，祝秀美略显局促地蹲在他面前自我介绍。孩子平静地望着她，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愕然。
祝秀美的话语卡壳了一瞬。
她发觉这孩子除了一双几乎与父亲如出一辙的琥珀瞳外，哪哪都不太象徐明。细看之下，眉目间甚至有些她的影子。
年轻的祝秀美明白了。徐明不仅仅还对前妻留有念想，他甚至……在试图从她身上找到前妻的影子。
年轻的祝秀美还是太年轻，她不懂缺憾的美，也不懂烂人虚无缥缈的爱。她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在爱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想要让爱人看见她，而不是通过她。为此，祝秀美摔了个极其惨烈的跟头，以至于跟头残留的伤疤过了好多年才慢慢消退。
祝秀美倒也不是没升起过离开的念头，可当念头飘在脑海里时，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孩子身上。
瘦小的孩子在她的喂养下，总算长了点肉，摸着不再硌手了。她看着熟睡的孩子，难过地想：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办？
他夹在大人的爱恨里，被沉重的生活压迫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是人世里的浮萍，没有来处，不见归宿。苦和难塑造了他，也将他抿灭。
“……”
“……妈妈？”
祝秀美回过神，看见孩子睁着迷朦的眼睛望着她，忽然慌乱地朝她伸手道：“怎么啦，为什么要哭啊？”
她心酸地说：“舟舟，妈妈带你走好不好？你、我和安安，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孩子仍然睁着眼，他用那双透亮的琥珀瞳望着她，神色很象照片里大笑着的女人。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好象在说什么，但祝秀美听不见，她一个字也没听见。她便低下头，想要听得清楚些，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床头柜。
祝秀美捂着头，伸手想要擦干孩子眼角的泪。她没能碰到孩子，只摸到满手冰凉。她猛地睁开眼，周身环绕着初秋的寒意，而面前，同她对望的是座矮矮的坟茔。
漆黑的碑上刻着鎏金的字，祝秀美看着看着，眼泪不自觉地滚落。
她用颤斗的手抚上碑文。
对于祝秀美而言，徐归舟的生命停留在十六岁。有关于他的十八岁，除却学校里模糊的录像外，就只剩下在那年那天的半梦半醒里，拉住她手腕的一只手。
痼疾来势汹汹且摧枯拉朽，祝秀美撑着破破烂烂的身体，拼命熬过一遭又一遭。意识清醒时，她盯着花白的天花板，总会想命运太不公平。她痛恨苦难的降临，责备幸福的离开。太多的诘问和怨怼埋在心头，化成一了百了的念头。
就在她试图毁掉自己时，有人轻轻圈住她的手腕。她动作一僵，没敢去看。
耳边很快传来碎碎念的街道听闻，来者谈天说地，聊过往盼未来，只字不提今朝。祝秀美默不作声地听着，等到一滴温热落至手背，她才偏过头去望，对上一双含满苦涩的眼。头发略长的男生坐在椅子上，他用很轻的力道拉住母亲，不似挽留，倒象乞求。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好轮回”吧。
祝秀美的手慢慢划过碑上的小字，边哭边笑道：“小骗子。”
我流了那么多次泪，也不见你来见见我。不过算啦算啦，妈妈大人有大量，原谅不孝子的叛逆。
可是舟舟啊，你在那里过得好吗？新的父母有好好的爱你吗？你有在那里交到朋友吗？有没有人欺负你，让你受委屈？如果有的话，就象以前那样向妈妈倾诉吧，如果没有的话，就告诉妈妈一声，好不好？
祝秀美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她俯身抱住墓碑，心想真是个好小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比谁都潇洒，比浮萍还浮萍。
思绪在胸腔转过一圈，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一句话：
宝贝宝贝，妈妈只求你幸福。
……
…
暖光照亮归家的旅人，祝秀美竭力控制住呼之欲出的情绪，用模糊的双眼认真地看尚且活蹦乱跳的孩子。隔着屏幕看照片，总归没有面对面来得细致。目光略过孩子剪短的发和潮湿的眉眼，她想开开玩笑缓和气氛，却在看到空落落的衣领和消瘦的脸庞时，在眼里滚了一圈的泪花，还是没忍住掉下来。
“瘦了。”她哆嗦着嘴唇，扯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