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病房外的人独自伫立着,越过窗口静静望着里面的人。
医生正在给他换药。
徐归舟紧闭双眼,死死抓着刘宇的骼膊。
刘宇仍然微笑着,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被捏得通红的手臂上的痛楚,他微笑着微笑着突然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朝徐归舟开口,后者无辜地摆手说了几句话,刘宇便再度恢复和煦的微笑,任由他捏着。
只是那笑怎么看都象是在强撑着。
楼藏月哑然失笑。
徐归舟怕疼喜欢掐人是真的,他现在实施的报复行为也是真的。
他还在不满有人跟踪他。
为了弥补刘宇受的这点皮肉伤,回头给他多发点奖金吧。
楼藏月看着他在医生的手下龇牙咧嘴的模样,表情生动又鲜明,她猝然想起十几年前,她也曾在病房外窥看里面的人。
那是十四岁的夏天。
听闻谢家的大小姐去了趟淮湖省后就入院调养生息,楼藏月被家中父母耳提面命,跟着各家的小姐少爷们一块儿捧着礼物来到谢家的私人医院探望谢大小姐。
谢先生的特助程泽将他们带到会客室招待,说了一大堆官话,楼藏月勉勉强强从客套话里找到他真正要说的:谢不辞抱恙不愿见人,请诸位放下礼物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小姐少爷们也不是单纯来探望谢不辞的,年纪小的被带到花园消磨时间,年纪大的都从包里掏出文档,又是一段漫长的官话交道。
楼藏月的年龄卡得刚刚好,不上也不下,和小孩儿们玩不到一起,和大孩子们也没有共同语言,她坐在会客室的角落里听几方人马唇枪舌剑,只觉得耳朵疼得厉害,便自顾自地胡扯了个借口逃出去。
虽然她的借口没有人在意,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医院里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病人很少的缘故。阳光通过窗户洒进来,空气里的消毒水味稀薄,她听着走廊上回荡着的脚步声,忽觉内心一片平静。
楼藏月想去天台上看看风景。她不知道天台的门有没有锁着,如果是锁着的,那就在高层看看吧。
她这么想着,乘着电梯来到最顶层。
相较于低层到处飘浮的消毒水味,顶层的角角落落都象是被花香腌制过,楼藏月甚至闻到了很清淡的、难以发现的苦橙味。
她被香气引诱着深入。
顶楼有三扇门,一扇是通往天台的门,另外两扇面对面相望,仿佛两条难以靠近的并行线。
楼藏月走到一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貌似、好象、也许是谢不辞的病房?
但这里怎么没有一个人看守?也没有放什么请勿打扰的牌子。
她尤豫着停下脚步,正打算原路返回时,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左侧的病房被白墙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可右侧病房的墙上被挖出一面四四方方的玻璃,里面的景象暴露无遗,就好象是专门为了让人看着而准备的。
她对这间病房的所有者有了个猜想,但她很快又否认,觉得谢不辞不至于会上心到这地步。
她想要离开,馀光却从那面玻璃里看到病房里的人。
楼藏月的脚步微微一顿,她愣然地转过头。
右边的病房里……真的躺着徐归舟。
男生的大半张脸被纱布包着,被子将他挡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手背正插着留置针,指尖被绷带缠绕,整个人恹恹地睡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看起来象是经历了一场毒打。
她尚不知晓徐归舟是什么情况,流传出来的消息完全没有提及这位小跟班一个标点符号,可最让她震惊的还是位于床边的人。
那是谢不辞。
这位素来目中无人的大小姐从来都是斜眼看人,她瞧不起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她的血亲妹妹。
楼藏月头回在她脸上看见这副表情。
不,那不能称之为表情,那只是“空白”,是完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的脸。
拉紧的窗帘牢牢地阻拦外界的光芒,穿着蓝白病服的谢不辞在半明半暗里显得非常瘦削,她眉宇间的戾气和森然难得褪去了,半阖着眼望着陷进沉眠里的人,黝黑的眼眸里浮现出似有似无的茫然。
她看着比床榻上的徐归舟还要白,是近乎透明、完全不正常的白,她的唇色也是淡的,但头发和眼睛都很黑,象是身体里有一头看不见的鬼怪在汲取她的生命力,随时准备鸠占鹊巢。
楼藏月看见谢不辞伸出她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徐归舟的食指下,她就这样放着,没有什么多馀的动作。
楼藏月看着看着,总觉得这俩人象是被丢弃的小孩。他们身上的孤独感太重,活着的气息又太轻,如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
她还在愣神,忽然看到窗户里的谢不辞抬起眼,凉凉地看过来。
她心下陡然一惊,身体的反应速度比脑袋还快——她迅速蹲下,捂着嘴,不敢大声喘息,在寂静的空间里心跳声愈来愈大。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楼藏月慢慢地探出头,发现里面的谢不辞又低回头,看起来好象是没注意到她。
她意识到这面玻璃是扇单向窗。
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人清清楚楚。
她那时慌不择路地跑开了,后来每次回想,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疑问:徐归舟每次住院时,谢不辞会站在外面看他吗?
会的话,她又在那六年里看了多少次?
那徐归舟呢?他会猜到有人在看他,那他会猜到那人是谢不辞吗?
可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只有那两个人会知道了。
楼藏月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在有关于“爱”的命题上,徐归舟和谢不辞太象了。
徐归舟的“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好”。他对别人的好符合大众认知里的“爱”,所以同他深交的人都会说他很会“爱人”。
足够的细致、足够的温和、足够的包容。
可这些只是源自于他自小被规训出来的“本能”。
他和谢不辞太象了。
一个不会爱,一个不懂爱。
楼藏月叹了口气,抬起头时恰好撞进一双琥珀瞳。
隔着一扇门,男生朝她笑了笑,眉眼柔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无措,他平静地看着她,就象十四年前谢不辞在病床旁望着他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