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里飘香四溢。
施挽桐被沉沁瑶拉到旁边坐下，后者立即拿了根串塞前者嘴里，念念有词道：“好宝贝，吃吧啊，多吃点，都是你要吃的，姐姐都给你点了，吃不完不许走哦。”
施挽桐：“……唔。”
徐归舟望着堆满桌面的食物，由衷发问：“请问我们吃的是半夜饭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夜宵吗？”任庆一手拿着三串骨肉相连，一手扒着羊排炒饭，吃得满嘴流油。
徐归舟：“……”
谁家夜宵吃这么硬啊？
“嘶——哥你坐啊坐啊。”被花甲里的汁水烫到的丁远大着舌头道，“哥你干嘛去啊？”
“我去整点麻辣烫。”
店铺横平竖直地排列在四周，每家每户都排着老长的队。白汽蒸腾在上空，灯光亮透浓夜。
不夜城被翻新了，装修得精致好看，却全然没了以前个性化十足的装饰，每家店铺都如出一辙，象是来到镜子里的世界。
徐归舟心中百感交集。
既有对澜江的发展越来越好的欣慰，也有世界大变样的无措和怅然，以及更多更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在心头，他呆呆站着，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徐归舟有点念旧。
东西总要用到坏为止，大多时候坏了也舍不得扔，总要藏进角落，时不时拿出来回忆往昔，因此总被谢家的佣人嘲笑，说他身处高门大户里，却守着一堆破烂，不愧是上不了台面的狗。
他不觉得这些东西是破烂，它们明明埋葬着他的灵魂。
那短暂的、脆弱的、腐烂的、不值一提的——
他的生命。
徐归舟发了会儿愣，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无知无觉中走到另一处用餐区。他拍拍脸好让思绪活络些，调转方向准备原路返回，忽地看见斜前方生意红火的店铺。
小胡串串香。
店里头的夫妻俩忙得热火朝天，一个在油锅前炸，一个在汤底里捞菜，脸被热得通红，却还扬起笑脸，高昂的声线响在人群里。
当年摆摊的人，已经能在澜江开店了。
他笑着走过去。
常言道“有失必有得”，古人诚不欺我。
“老板，”徐归舟挑了点肉跟菜，“微辣，加点醋，多加麻酱，再来点贡菜。”
“好嘞。”老胡刚盛出一碗又下进一碗，往餐盘上贴好标签放到出餐口才回头算钱，“……一共二十三！”
“付过去了。”徐归舟话音刚落，收款提示音便响起。
“好嘞，收到了，小同学你先去逛一圈，前面还有五个人，得等个十来分钟。”老胡笑着抬起脸，看清旁边人的模样后眼神忽地一滞，“唉你……”
“我怎么了？”徐归舟老神在在地问。
蔡姨能记得他是因为他俩关系好，老胡这他一年半载都来不了一趟，没道理会记得，顶多会觉得长得象。
“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果不其然，老胡接道，“我觉得你这张脸挺眼熟的。”
“我这张脸挺大众的，不少人都觉得跟别人长得象。我逛逛去，您慢慢来。”徐归舟笑着转身。
老胡在原地沉思了会儿，忽然猛地一拍腿，把老婆吓了一大跳。
“你发什么神经？”老婆莫明其妙道。
老胡激动道：“我想起来了，刚刚有个小同学长得很象小远的哥哥！”
“小远的哥哥？”老婆问。
“对，就十年前在步行街那被车撞的那个，”老胡惋惜道，“那孩子的成绩特别好，要是没那意外，本该有个大好前程的。”
他能记得全靠丁远。
那孩子每次过来都要打包两份。炸串是两份，麻辣烫也是两份的，每次都变着花样买，唯独不变的是口味：微辣加醋多加麻酱和贡菜。
老胡对别人的事既不关心也不会刻意去问，但他看着丁远顶着满脸伤过来时也会想，这孩子怎么就成这样了？
他知道丁远在外惹是生非，没事就爱和人打架，但他也看过丁远小时候的样子，一张脸能笑出花，总跟在一个瘦高的学生后面，有时叫着“哥”有时叫着“干爹”，象那弛骋荒野的纸飞机，不知天高地远，只有一腔童真热忱。
直到有天丁远打包完麻辣烫离开后，老胡有点想上厕所，便把店交给老婆看管，自己慌忙跑向步行街。
没法子，不夜城这儿没卫生间，最近的公共厕所在步行街的深巷里。
路走到一半，他看到街边坐着个人。借着昏黄的路灯，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丁远。
丁远捧着碗，脚下放着没拆包装的麻辣烫，肩膀耸动着，眼泪扑簌簌地掉进汤里。
老胡没想到会撞见这幕，有点尴尬，但他无路可退，因为丁远坐的的位置正好是去往公厕的必经之路，为了避免被发现，他紧贴着店铺，蹑手蹑脚地走。
在靠近丁远时，老胡的馀光里出现一抹白光。
地下的那碗麻辣烫上支着一部手机。
上面显示着一张合照。
老胡看清其中的人脸，脚步一顿。
那孩子的正前方是当年那场车祸的现场。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丁远所有的第二份不是为了给人吃，而是为了祭奠。
警戒线被撤下后人们照常行走，浸透进缝隙的鲜红也随着风吹雨打而磨灭，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亡，他们留下的记忆、痕迹也在每分每秒里被人遗忘、被抹去，直至迎来真正的消亡。
老胡对那名意外丧生的学生有点印象。
倒不是因为这名学生多么大款或是小偷小摸，纯粹是他每次路过时总会用很渴望的眼神看炸串，站在旁边不买，纯看。有次老胡忍不住问他要不要来点，他摇头又摆手说不要不要，慌慌张张地跑了。
老胡那会儿就知道了，是个家里管得很严的小孩。
老胡控制着油温，漫不经心地想：那就快点长大吧。
快点长大，然后尽情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这么想着，老胡又摇摇头。
还是慢点长大吧。
毕竟当小孩只有十几年，当大人却要整整几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也不见得有多自由。
大不了以后带个清新剂，等撞见这小孩了就往他嘴里塞一串，总不至于会吐出来还给他吧？到时候等他吃完了，就往他身上喷一喷。
当时的老胡把自己想乐了。
现在的老胡望着黑漆漆的天，忽然想自己要是当时就把那小孩拦下就好了。
他走的时候，会遗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