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合格的总参谋部,就应该在和平年代不分外交关系亲疏、公平地制定针对所有邻国的作战计划。以备一旦有政治和外交层面的变故发生、需要军事部门立刻响应时,招之即能战、战之即能胜。
这才是真正继承和发展克劳塞维茨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伟大观点的正确思路,也是与时俱进继承赫尔穆特毛奇参谋长立国战略的最好方式。
在新的时代和形势下,战争爆发的原因已经多样化、不可预测化。自梅特涅以来、过去90年里那种传统王朝贵族之间利益交换冷静决策就能决定战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在新时代,人民和民意也有可能裹挟国王和皇帝、首相和大统领,让当局因为民意压力而不得不对外强硬。这次世界大战,就是因为双方都被各自国内汹涌的鹰派强硬立场逼迫着不得后退,最后酿成了大战。
而这个教训,我们本该在两千年前就意识到一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时代,民住的雅典就多次在战和决策中,因为其制度,而被迫冒险与斯巴达决战。
历史早就告诉我们,一旦民意有资格裹挟对外决策,那么在公开辩论的时候,鹰派的一方只要在广场上对骂时咬死评击另一方就是怂、然后就能逼得对方颜面威望尽失,最后不得不同意军事激进。
这本是两千多年前修昔底德和柏拉图就已经看明白的教训,后来到拿破仑时代又重演了一遍。
只是梅特涅时代以来的最近90年和平让全世界放松了警剔,这才认为那条古训已经过时了。
正因为在民族国家的时代背景下,战争可以被难测的民意裹挟而爆发,所以其爆发的不可预测性已经大大增强。一个群体的冷静程度,往往是由人群中最不冷静的那几个个体决定的。
因为人类的生物本能都有荣誉感和眩耀心,辱骂别人怂天然就具有裹挟力。所以你可以指望几个人都因为利益算计而冷静,但不能指望几百万人里挑不出几个冲动的,这就是乌合之众越多越不冷静的成因。
当代政治当然在其他方面有很多比古代进步巨大的地方。但至少在战和决策这一个小点上,当代政治已经倒退回了古希腊的水平。高层之间彼此一贯友好或恶劣的外交关系,都有可能被底层的突发事件改变和裹挟。所以作为军事参谋人员,才需要想办法弥补这个当代政治的短板。
由于没有任何一个外交关系是绝对稳定的,这就要求合格的总参谋部必须为任何邻国制定一套以其为假想敌的作战方案,这种作战方案的存在本身,并不意味着任何敌意一有可能它会永远躺在参谋部的办公桌抽屉里蒙尘,也有可能将来的某一天,只是为了拿出来帮助友邦平叛——”
鲁路修这次的波茨坦军事学院课题选题导言,最后以如此形式呈现了出来。
时间,也仅仅是在初次上课后的一周,大约1月24号这天。
仅仅花一周,完成选题并写完所要论述内容的大致导言、框定论证范围,已经算很不错了,同时也不会显得过于浮夸草率。
他的这份开题导言,也得到了退休临时返聘老校长戈尔茨元帅的高度暗中赞赏。
戈尔茨元帅私下里坦言,这是他1908年以后,看到过的最有想法的论文—一包括和他自己本人比,连戈尔茨元帅自己都说,他这辈子的绝大多数学术成就,是年轻时、65岁之前取得的。1908年被发配回来当校长后,再也没有如此高度的学术创新了。
当然,在这一周里,鲁路修并没有光做这一件事情。他那天在开题课上的惊世骇俗发言,不仅让校长大感震撼,也让他成了整个研修班的焦点。
所有同期学员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他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狂热地支持他,觉得他不愧是年轻一代军官中的翘楚,是将来注定要拯救帝国的新鲜血液。
另一派则是施里芬计划的拥泵,也是兴登伯格、罗登道夫等施里芬路线继承者的拥泵。他们觉得鲁路修不知天高地厚,实在太过大言不惭。
也有人认为他纯粹就是为了讨好老校长戈尔茨元帅、知道戈尔茨和施里芬斗了一辈子,所以在戈尔茨元帅面前说施里芬的坏话。
但不管怎么说,黑红也是红。
经此一闹,整个波茨坦军事学院里已经无人不关注鲁路修了,没有人会无视他。所有人一提到他要么大红要么大黑,全都立场很鲜明。
在这样的形势下,这一周里,每天也有不少人找鲁路修辩论各种军事问题,逼着他表态,希望找他的茬儿。
而那些施里芬派和兴登伯格、罗登道夫的拥泵,自然是要让他评价一下兴登伯格元帅如今正在进行的波兰战役一本来这个话题和施里芬计划的对错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但无奈那些人斗嘴斗狠了之后,就喜欢对人不对事,做不到鲁路修那样的冷静。
很多守旧派军官就是觉得“军人就该拿实战军功说话,别光耍嘴皮子斗对错”。
当然他们也知道鲁路修的军功非常扎实,哪怕他只是以参谋长的身份协助第6集团军和鲁普雷希特元帅取得胜利,他也绝对配得上晋升将军了。
所以那些人也不敢质疑鲁路修的军功,只是希望鲁路修承认兴登伯格元帅也打得跟鲁普雷希特元帅一样好、罗登道夫参谋长的水平也绝不亚于他鲁路修、甚至在他之上。
但很可惜,鲁路修当然不会顺着这些人的话说。
在就具体军事问题辩论的时候,鲁路修毫不尤豫地点出了兴登伯格和罗登道夫近期具体战役规划的问题:“露沙人已经被打得损兵折将几百万了,他们当然最终会输掉波兰战役!但是兴登伯格元帅和罗登道夫参谋长现在就急于贪功冒进,实在是兵家大忌!
东波兰地区如今的经济价值就只是农业,其馀产业都被持续的相持战破坏得差不多了,早几个月晚几个月拿下根本没区别,只要确保在今年夏粮收获前拿下,都是一样的。
而沙皇为了露沙帝国的颜面,是不可能主动放弃土地的,我们晚几个月进攻,他们的百万大军就要多被拖住消耗几个月。帝国就可以在其他露沙的沿海石油产区和工业产区方向早点动手、多扩大战果。”
鲁路修这番话已经比他和鲁普雷希特公爵说时收敛了很多,他连“早几个月收复东波兰,就要早几个月拿我国的粮食去养当地人”这种理由都收着没敢提,毕竟是公开学术辩论要讲点体面。
但即便是收着点的话,也还是在人群中激起了千层浪。
一小撮施里芬和兴登伯格、罗登道夫的拥趸立刻评击他就是嫉贤妒能、揽功推过:“鲁路修准将!你这就是嫉贤妒能,只想自己捞军功,看不得别人好!谁不知道南线战场是你们第6集团军把持的!你说让波兰战场更久地黏住、消耗敌军主力,好让帝国先占据油田区和其他工业区,那不就是想给你们第6集团军创造进攻黑海东岸和高加索地区的机会么!好处都让你们这些卑鄙的南方人占了,苦差事让我们北方人来扛,真是无耻!”
对方这番话一说出口,自然是当时就遭到了现场学院纠察的警告,并且表明这是要上报处分的。
这是摆明了把德玛尼亚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给挑明了,就是拿保守派容克军官团和其他新兴势力之间的矛盾说事,非常不利于团结。
不过警告归警告,鲁路修也不是那种要靠学院警告来撑腰的人。他自问即便对方人身攻击,自己依然有办法把辩论辩赢,于是依然据理力争:“嫉贤妒能?我鲁路修需要嫉贤妒能吗?让波兰战区尽量黏住敌军主力,尽量多消耗敌人投入,为高加索方向减轻压力,这已经是目前这两个月里、我认为波兰战区能想到的最好的为帝国做贡献的方式了。
就算让他们敞开了打,他们有能力在这两个月之内就对东波兰的百万敌军取得决定性胜利吗?
没这个能力!他们要是能以比较低的代价打赢,那我也就认了,关键是他们贪功冒进只会白白增加帝国勇士的伤亡,是对士兵生命的不负责任!
没错,帝国最近是连续打赢了好几场对露沙人的重大战役,但那都是从去年4月份开始、到去年12月完成的!全过程也就持续了八个多月,还不到一周年呢!
你们那种轻敌、觉得露沙人已经彻底不足为惧了的想法,就跟没有活满一周年的烧烤用鹅一样。自以为每天早上有饲养员投喂饲料就是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殊不知到了圣诞节前夜,有饲养员喂饲料”的真理就会变成屠宰的刀子和褪毛的滚烫开水!
一个连一周年都没考察满的规律,也敢自称看到了真理?你们忘了一百零四年前拿破仑的教训了吗?你们忘了露沙北方地区冬将军”的威力了吗!东波兰虽然不是很北方,但严寒也会导致后勤困难,这种季节进攻方要承受巨大的不利!
相比之下,南方地区温暖,尤其是黑海、里海沿岸,和顿河、伏尔加河的下游。在露沙的那些土地上作战,没有冬将军的威胁,我的每一条分析都是基于对国家和军队最有利,而不是出于私心!
你们这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我懒得跟你们废话,想看结果就拭目以待好了。到时候冬天结束之前,波兰战役无法结束,谁才掌握了真理,也就不言自明了!”
辩论说到这个份上,鲁路修都甩出神预言立帖为证了,反对他的那些守旧派和施里芬派自然也无话可说。
毕竟他们刚才因为说错话、对人不对事不利于团结,已经被学院纠察警告处分了。现在鲁路修又分析得这么铁口直断,在结果出来之前,也就没必要再斗嘴。
那些心里不服的家伙,也都暂时忍气吞声,想等兴登伯格元帅和罗登道夫参谋长的那些集团军在波兰打了大胜仗、在冬季结束战役后,再拿事实来打鲁路修的脸。
进入波茨坦学院后的第三周开始,鲁路修也终于清净了一些,他可以埋头调研论证已经选好的课题,跟同学讨论,慢慢完成自己的论文。
他还在波茨坦学院的图书馆里借了一堆书和文档,足足装了自己的bw轿车一后备箱。
准备后续到处跑来跑去、一边办其他产业和军备方面的正事儿,一边抽空看书写论文。
借书的书单和所需的文档清单,还是老校长戈尔茨元帅帮他开具的,建议他借这些东西来佐证自己的论文。
而且戈尔茨元帅还抽了两三天时间,专注教他如何高效地读这些书和文档、如何观其大略取其精华理解。虽然只是三天的点拨,但也让鲁路修受益匪浅。
很多他内心原本虽然高瞻远瞩、但只是朦胧半吊子的想法,被戈尔茨元帅一梳理后,就变得更加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鲁路修心中也不由暗叹:戈尔茨元帅不愧是当过6年波茨坦老校长的顶级理论家,一辈子琢磨下来,肚子里还是有货的。
这是真把自己当关门弟子来倾囊相授了,说的都是最关起门来的干货。
这不是鲁路修刻意追求的,他本意只是借这个机会立一下自己的人设,强调自己将来代表的立场,以便跟总参谋部里那些“下克上、军事压倒政治”的守旧派斗争。
将来如果人民开始反思军队里那些下克上守旧派的问题,就会把他当成标杆。
而戈尔茨元帅的赏识,只是鲁路修按照自己本来节奏布局过程中,得到的意外收获罢了。
随着时间来到1月底,鲁路修在波茨坦军事院校进修也差不多快三周了。
他已经不需要戈尔茨元帅每天提点,就准备向元帅请个假,出门办点事情,他保证会把文档和书都随身带着,不眈误论文的写作。
戈尔茨元师也亲自批准了他暂时离开学校。
鲁路修这就收拾好行李,给克虏伯的古斯塔夫先生打了个电话。
他本以为古斯塔夫应该在埃森的炼钢厂和火炮厂,但克虏伯的工作人员却回复说老板不在,这—
段时间去威廉港出差了。
因为帝国的第一艘“巴里亚级”战列舰“巴里亚号”已经正式完成全部舾装工作和绝大部分海试工作,即将进行服役前的最后一轮海试验收。
面“巴里亚级”安装了克虏伯公司临时变更设计的新式48倍径三相电弧炉钢主炮,所以火炮生产商需要重视一些,让老板亲自去参加海军的验收仪式。
鲁路修想了想,反正跟古斯塔夫聊在基辅罗斯开设大型钢铁厂的合作项目,也没必要窝在办公室里谈,自己也跑一趟威廉港好了。
而另一方面,鲁路修刚刚离开波茨坦,他的最新论文导言、也已经流传开来。
不仅从戈尔茨元帅手上流到了法金汉总参谋长手上,很快又从法金汉手上流到了威廉皇帝面前口威廉皇帝看了之后,心中也大为触动。
毕竟1914年的7月危机,他是亲历者。当初他可是亲口问过总参谋部和小毛奇:帝国难道就拿不出一个不跟法兰克人开战、单单只跟露沙人开战的作战计划么?
最后,小毛奇亲口告诉他: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样的方案。总参谋部没做过单单只以露沙人一家为假想敌的作战方案。而且这事儿不该苛责总参谋部,因为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参谋部也做不到。
当时威廉皇帝也就忍了,他觉得或许全世界所有的参谋部都做不到这么面面俱到吧,德玛尼亚的参谋部应该已经是这个星球上最优秀的了,如果世界第一都做不到,那或许真是提要求的人太过分了。
但现在看到了鲁路修的论文课题导言,威廉皇帝才如梦初醒:什么?原来这事儿在这个星球上有人能够做到?
原来早就有人认为,应该无差别针对一切邻国、不分外交亲疏,都做一份单独的作战计划?
“朕还以为帝国的参谋部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了,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应该就是没人能做到,不能过于苛责。没想到,倒是朕之前没见够世面了。”
威廉皇帝竟忍不住这般自嘲长叹了两声,还自然而然使唤起了送这篇导言过来的法金汉参谋长,”你去一趟学院,把鲁路修这小子给朕找回来。”
法金汉不敢抗命,只好赶紧亲自跑了一趟,但很快又来回报:“陛下,那鲁路修好像暂时请假去了威廉港,目前在路上联系不上,我让威廉港那边盯着一点,等他一到就让他回来。”
威廉皇帝微微一愣,随即自嘲一笑:“也罢,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就是想找他聊聊。算了不用麻烦了,他去威廉港肯定也有正事儿要办。等他办完回柏林后,再来一趟。”
法金汉上将也不由心中一凛:这个鲁路修,区区一个准将,已经能让皇帝如此宽大了么?皇帝召见,居然还允许他先完成手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