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被这阴阳话噎得脸色通红,却嗫嚅着不敢再言语了。
贾母目光继而转向王夫人,但语气却较之方才放缓了些。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是教习姑娘们写字读书罢了。况且自有丫鬟婆子在一旁伺候,能有什么事?能有闲话可说?难道我贾家的姑娘,见一见自家用心上进的子侄,就不清不白了?心思正,则万事皆正。我看芸哥儿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断不会行差踏错。”
这时,原本一直垂眸不语的王熙凤抬起了头。
她心思电转间也在消化贾母这番话,表面上老太太的确是为姑娘们学业好,可内里深意却让她心惊——老太太这哪里只是找西席,分明是要抬举贾芸!
她要在家族内部重新布局,甚至……一个更惊人的念头划过凤姐脑海:莫非,老太太存了在姑娘们里头,为贾芸择一佳偶的心思?!
这念头一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贾芸如今虽风头正劲,可到底还是个白身,连个秀才功名都未到手!老太太何等眼高于顶,怎会……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座上不动声色的贾母,又联想到贾府如今青黄不接男丁庸碌的窘境,心下顿时雪亮。
是了!
老太太这是在提前下注,押宝贾芸的未来!
李守中的半个弟子,若能中举,身份便截然不同。届时再谈婚论嫁,便是贾府慧眼识珠,施恩于微末总好过锦上添花!
若贾芸真的高中了,又加之那俊俏的脸蛋,说不准会被人来一出榜下捉婿!自家还是早些下手为妙。
徜若贾芸不中?原本也没许诺他些什么,不是吗?
好深远的算计!
凤姐儿瞬间权衡了利弊:贾芸如今算她半个手下,抬举他对自己并无坏处,反倒能彰显自己识人、理事之能。
至于若他真的高中,得了老祖宗青眼许以婚配,至于人选嘛……她脑中突然想起低眉顺眼如同木头般的迎春。
王熙凤心下冷笑:横竖该是二房那个“二木头”。
她性子懦弱且无人撑腰,若真能用来栓住一个将来可能飞黄腾达的贾芸,倒是一步废物利用的好棋。
自然,这一切都得等他真中了举人再说!眼下嘛……
思定之后,王熙凤脸上立刻堆起明媚爽利的笑容,上前一步道:“哎哟,要我说啊,老祖宗这个主意真是再好不过了!咱们家的姑娘们,一个个聪慧灵秀,若能得个正经读书种子指点学问,那进益定然是飞快的!林妹妹、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连宝丫头在内,平日里也常说要练字呢,只是没人系统教导。
芸哥儿既能得李祭酒青眼,学问必然是好的。再说了,自家人教导,比外头请的不知根底的女先生岂不强上十倍?既亲切,又放心!我对此赞成!”
贾母闻言,看向王熙凤的目光中带着了然与赞许。
她当即点了点头道:“还是凤丫头明白事理,看得透彻。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凤丫头,你去安排一下,明儿个就开始。告诉芸哥儿,让他用心教,姑娘们也要认真学。”
“是,老祖宗,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包在我身上!”
王熙凤爽快地应承下来,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才能将这件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王夫人见贾母心意已决,且连素来精明的王熙凤也如此表态支持。
她虽心中对贾芸的出身和此举可能带来的影响仍有芥蒂,却也不好再反驳,只得手中的佛珠捻动得快了几分。
一场看似关于“教习写字”的小事,就在贾母的干纲独断下定了下来。
而此时的贾迎春却莫名的打了一个喷嚏。
时值午后,贾迎春所住的房内却透着一股子清冷。
屋内陈设是简单的,临窗大炕上设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倒也富贵,却少了几分鲜活气。
迎春独自坐在炕桌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系着白绫细折裙。她头上除了簪着一支素银簪子之外,并无多馀饰物。
迎春生得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间又说鼻腻鹅脂,倒是观之可亲的美人胚子。只是姑娘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怯懦与疏离。
几个小丫头子在那边穿茉莉花说闲话,笑声一阵阵传来,却无人主动到迎春跟前凑趣。
迎春也不理会,只怔怔地望着窗外一丛修竹出神,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页书角。
司棋端了一碟子新巧点心进来,重重地放在炕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是个高大丰壮且性格爽利泼辣的丫头,此刻柳眉倒竖,看着自家姑娘这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姑娘!”司棋声音带着火气,“您就自个儿在这儿闷坐着?那边三姑娘、四姑娘,连宝二爷屋里的晴雯、麝月她们都凑在一处说笑顽耍,热闹得很,您倒好,躲在这屋里念什么‘阿弥陀佛’!”
“道士才不念‘阿弥陀佛’呢。”迎春被她吓了一跳,抬起眼怯怯地看了司棋一眼,复又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她们顽她们的,我……我去了,也没什么话说,反倒扰了她们的兴致。”
“我的好姑娘!”司棋急得跺脚,“您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家姊妹兄弟,常走动,情分才亲厚。您整日这般不声不响,谁还记得有您这么个人?日后……日后若是出了这门子,到了那见人下菜碟的婆家,受了委屈,连个撑腰说话的兄弟姊妹都没有,可怎么好?”
她说到后头,声音已带了哽咽,是真真为这主子的将来忧心,但确也一语中的了探春之后的处境———竟真的被中山狼给活活打死了。
可问题在于,迎春第一次被家暴后,是明明同家中说过的!娘家无人出头在,这才让中山狼愈发肆无忌惮!
迎春见她如此,心下也有些触动,知道司棋是为自己好,于是便放下手中的书卷———那书皮上正写着《太上感应篇》五个字。
她轻声解释道:“好姐姐,你的心我知道。只是我天生嘴笨,不会说笑,又是个庶出的,不比三妹妹那般灵俐讨喜。去了,也不过是枯坐着,白白惹人嫌,何必呢?不如看看书,倒也清净。”
“庶出?庶出怎的了?”司棋一听这话,更是气结,“东府里三姑娘难道不是庶出的?您瞧瞧三姑娘,那般口齿,那般心胸,那般行事,老太太、太太、宝玉,哪个不高看她一眼?连琏二奶奶都让她三分!偏您,总拿着这‘庶出’二字当挡箭牌,自己先矮了三分!依我看,您这性子,倒比那林姑娘还来得孤拐!林姑娘虽则敏感,好歹还有几分锋芒,知道争一争,您倒好,竟是泥塑的木偶,由着人捏圆搓扁!”
迎春被她说得垂下头,她沉默了片刻并不反驳,只是默默地将那本《太上感应篇》又拿了起来,轻轻翻开。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争又如何,不争又如何?万事皆有定数,强求不来的。”
司棋见她这般,简直要呕出血来。
她指着那书怒骂道:“就是这些书!整日里看这些,都把姑娘您看糊涂了!什么因果报应,什么清静无为,那是庙里的姑子念的!咱们活在世上,活在这公府侯门,就得争,就得抢!您不争,好的就全是别人的了!您瞧瞧这屋里,份例的茶叶是最次的,送来的衣裳料子总差着一等,连小丫头子们都敢背后嚼舌根,您难道就真的一点不觉着?”
迎春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那上面的字能给她无穷的慰借。
只是她的声音愈发低了,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罢了,罢了……我本就是个无用的。她们喜欢怎样,便怎样吧。看了这书,心里反倒平静些。你也别为我操心了,且去歇歇罢。”
司棋见自家姑娘油盐不进,知道再说无用,气得一甩手扭身走到外间。
她对着那几个说笑的小丫头子没好气地斥道:“笑!笑!就知道笑!活儿都干完了吗?仔细你们的皮!”
小丫头们见她动了真怒,吓得忙不迭地散了。
屋内的迎春却好似木头一般,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那书页许久都未曾翻动一下。
窗外的竹影摇曳,映在她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