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从房里出来憋着一肚子火,径直往后面茶房去取新茶。
可刚走到穿廊下,便听见鸳鸯正和几个管事的媳妇说话。
司棋不是爱听墙根的人,但这闲言碎语倒是自个儿往耳朵里钻了进来。
“……老太太吩咐了,明儿起,西廊下的芸哥儿每日得空便进来,教姑娘们写字读书。琏二奶奶已去安排了,你们各处都警醒些。管好自个儿的嘴皮子,预备好笔墨纸砚,伺候茶水点心,千万不可怠慢。”
几个媳妇连声点头应着。
鸳鸯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往贾母上房去了。
司棋立在原地,手里捏着空茶盘,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外头的哥儿进内帷教书?
这倒是件新鲜事儿。
她一个丫鬟素日里对这些爷们儿的事并不上心,那西廊下的贾芸是圆是扁她尚且模糊,只是恍惚记得是个清俊知礼的少年。
司棋与其他奴婢闲聊时也听说前些时日,这芸哥儿在外面似乎闹出些动静,得了好多贵人的青眼。
她本就要抬脚走开的,却忽然心里一动,猛地想起了方才姑娘那副自伤自怜的模样。
“……又是个庶出的,不比三妹妹那般灵俐讨喜……去了,也不过是枯坐着,白白惹人嫌……”
一个胆大妄为都念头倏地窜了上来:这芸哥儿,听说也是个旁支的,如今自己倒是挣了脸面。
他既也要进来教书,见的自然不止宝二爷、林姑娘他们,我们姑娘少不得也是要见的。
若是……若是这芸哥儿能看在同族的份上,对我们姑娘稍加辞色,夸她一句半句,哪怕只是寻常的鼓励。
姑娘那般心性,听了会不会……会不会也能高兴些?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无人看在眼里?
这念头一起,便如藤蔓般缠绕开来无法自拔。
司棋知道这想法有些冒失,甚至有些荒唐,可她看着自家姑娘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就象油煎一般。
泥人也得有三分火气呀?不然活着做甚?
但凡有一丝可能让姑娘开怀些,有点活气,司棋都愿意去试试。
她咬了咬唇,心下计较已定。横竖那芸哥儿住在西廊下,离她们这边也不算远。
司棋就想着等会瞅个空子,带上些姑娘平日不吃的、或用不着的精致点心做由头,去寻他说道说道。
其实也不必提姑娘如何,只说他既要来教书,烦请他对各位姑娘都一视同仁,多多鼓励便是了。
他若是个聪慧通透的,自然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我是谁房里丫鬟还能不清楚吗?
一想到这里,司棋觉得心口那团闷气似乎散了些许,也不再往茶房去反而转身便往回走,只是那回去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她得回去好好想想,该寻个什么由头,又该带些什么东西,才能显得不突兀,把这事儿办得妥帖。
而窗内的迎春依旧沉浸在《太上感应篇》的世界里,浑然不知她那忠心耿耿的丫鬟,正为了她能得一句可能的夸奖,而在心底悄悄盘算着一场足以改变她命运的“冒险”。
且说贾芸在沁芳园中,虽经了一番波折,却也凭着实打实的武艺与不卑不亢的气度和急智赢得了几分尊重。
事后又被冯紫英、吴三桂等人拉着他说了会子话,又饮了几杯酒。
众人心下皆明,贾芸此刻的武艺虽非顶尖,在一干勋贵子弟中却已算得出挑,更紧要的是他年方十四。
这是何等骇人?
又听闻那沉浑的枪劲,竟只是月馀光景练就的,这份天资便足以令人侧目。
自然,也有人心下嘀咕,只当他是少年人自夸神童,未肯尽信时日的说辞。
然无论如何,经此一会,贾芸之名,算是在这京中勋贵的年轻圈子里悄然传开了。
待他回到荣国府西廊下时,天色尚早。
贾芸刚踏进自家那小院的门,却见母亲正陪着一位衣着体面的大丫鬟在说话。
他定睛一看,竟是贾母身边的鸳鸯。
鸳鸯见他回来未语先笑,起身道:“芸二爷可算回来了,叫奴婢好等。”
贾芸忙上前见礼,心下诧异间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只谦道:“劳动鸳鸯姐姐久候,真是罪过。姐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鸳鸯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打量着他:“可不是老祖宗惦记着你?听说你今儿个在外面好生威风,特地叫我来请你过去说话呢。”
她与贾芸母亲也算旧识,早年贾芸母亲在府中艰难时,鸳鸯偶遇不平,也曾帮着说过几句公道话。
此刻见贾芸出息,言语间便也带了几分真心的亲近。
她不由的打趣道:“这才多久不见,芸二爷竟是这般厉害了,可见是真人不露相。”
贾芸心中有数,知道宴席上的事定然传了回来,但却不知老祖宗喊自己是福是祸。
他只好从容应答:“姐姐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机缘巧合,陪着几位世兄活动活动筋骨,当不得真。不知老祖宗唤我,所为何事?”
鸳鸯却只笑道:“好事儿!你去了便知。快随我来吧,莫让老祖宗等急了。”
贾芸遂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鸳鸯往贾母院中去。
一路穿堂过院,来至贾母所在的正房。
只见屋内静悄悄的,平日里伺候的丫鬟婆子竟一个不见。
唯有贾母一人歪在暖榻上,闭目养神,手指间缓缓捻动着一串楠木佛珠。
贾芸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恭躬敬敬地跪下磕头请安:“孙儿贾芸,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缓缓睁开眼,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跪地的贾芸。
那目光不似平日那般慈爱随和,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此时的屋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贾母才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孩子。”
贾芸道谢起身,垂手侍立。
贾母看着他,缓缓道:“芸哥儿,你瞧着咱们这府里,亭台楼阁,锦衣玉食,丫头婆子一堆,是不是觉得这家大业大,稳如泰山?”
贾芸心中一动,谨慎答道:“老祖宗治家有方,府中自然是好的。”
“好?”贾母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假的,都是空的。看着花团锦簇,不过是没遇上大风。真来了大风,这架子……呵,怕是说倒就倒。”
她目光悠远,仿佛早已看到了这繁华背后的隐忧:“撑起这房子的,是房梁,是柱子。我这根老房梁啊……眼看着就要朽了,撑不了几年了。往后,少不得要靠你们这些新长起来的木头,去顶住那片天。”
贾芸心中剧震,万没想到贾母会跟他说这等交心交底的话。
他慌忙回道:“老祖宗别瞎想您定会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贾母摆了摆手,苦笑道:“我自是盼着好,可人活一世,哪有不走的道理?总不能叫我老婆子活一千年,把这担子永远扛着吧?以后,终究是你们的天下。”
她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今儿叫你来,是有件事交代你。从明儿个起,你每日抽些空,到后院里来,教教黛玉、探丫头、惜春她们几个写字、读书。”
贾芸闻言一怔,教女眷读书?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下意识地便想推拒:“老祖宗厚爱,孙儿感激不尽。只是……男女有别,常出入内帷,恐有不便,也恐惹人闲话,坏了姑姑们的清誉。”
“无妨。一切有我担着。我还没死,这府里,就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况且,你乱喊喊什么姑姑?虽说辈分的确大你一辈,但这乱喊倒是把年纪都大了些,你日后就喊他们姑娘即可。”
贾芸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目光清正地看向贾母:“老祖宗,孙儿斗胆问一句,您此举……究竟是何种用意?”
贾芸并非蠢人,贾母今日言行太过反常,由不得他不深想。
贾府虽说诗书传家,但女眷们也没有必要过分读书,识字明礼足够。更何况,女先生亦是有的,为何找他一个外男?
贾母见他问得直接,反倒笑了笑。
她扶着榻沿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这个已然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少年低声道:“我的儿子,不争气。我的孙子,争气的……珠儿,他没了;活着的这个……”
她顿了顿,终究没说出宝玉的不是,只是叹道:“如今瞧着,你倒象是个肯争气、也能争气的。”
贾芸心下了然,却仍道:“老祖宗谬赞了,孙儿如今白衣之身,功名未立,实在当不起如此。”
“当得起当不起,我说了算。”贾母目光灼灼,“让你进来教书,也是让你多与她们姊妹相处。你看哪个合眼缘,无论是黛玉、宝钗,还是探春、惜春、迎春,你看中了,我便做主许配给你,如何?”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贾芸耳边嗡嗡作响。
他慌忙躬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老祖宗!这万万不可!孙儿与姑娘们差着辈分,且同姓不婚,这于礼不合!万万不可呀!”
“你早已出了五服,算不得什么宝贝辈分不辈分的。”贾母不以为意,“至于同姓不婚只要你点头,这些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