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次日正是大年初二。荣国府前,车马簇簇,轿盖如云。从寅时起,各色人等往来便络绎不绝,将那宁荣街堵得个水泄不通。
但见:
朱门洞开,锦屏耀目。勋贵世交,乘的是驷马高车;族亲子弟,着的是崭新袍服。厅堂内,珊瑚盆景旁,堆着各色官礼;廊檐下,孔雀翎屏侧,立着无数仆从。真个是花迎贵气,鸟识新禧,一派富贵风流,难以尽述。
那贾芸随着母亲卜氏,天未亮便已起身,换了虽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蓝直裰一同进了府。
往年他母子二人来,不过是随着一众远支族亲,在角落里头黑压压地站着一片。待上头叫到名字,便上前磕个头,领了赏钱荷包后说几句吉祥话也就罢了。
一来是身份使然,二来也是为了那不多却实在的赏赐补贴家用。
谁知今年却大不相同。
刚进二门,便有一个穿戴体面的小厮笑着迎上来,口称“芸二爷”,道:“老太太、太太吩咐了,请您这边走。”
竟将贾芸引至前厅靠前的一排楠木交椅上坐下。
那位置,虽比不得宝玉、贾兰等嫡派正孙,却也与贾蔷、贾芹等人相去不远,能清淅看见上首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并一众有头脸的诰命夫人。
卜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觉手足无措,低声道:“芸儿,这……这是何故?”
贾芸心下虽是惊疑,面上却只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只见那上首的贾政正与几位身着麒麟补子、仙鹤补子的朝廷大员叙话,眼神却似有意无意,频频向自己这边看来。
贾芸心头一凛,暗道:“该来了。”
此时的贾母正与几位老妯娌说笑,忽见贾代儒颤巍巍上前,躬身行礼后,朗声道:“老祖宗,今日良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眼见着咱们家这些子弟,一个个龙驹凤雏,英气勃勃,实乃家族之幸。老朽不才,忝为族学塾师,忽有一念,何不借此佳期,考较一番子弟们平日功课?一则可显我贾府诗书传家之脉,二则也叫他们不敢过分荒疏了学业,不知老祖宗与二位老爷意下如何?”
贾母素喜热闹,见儿孙有成便是最大乐事,闻言笑道:“好,好!难为太爷想着。政儿,你看呢?”
贾政本就看重读书,自然抚掌称善:“太爷所言极是!正当如此,也叫诸位亲友看看我贾家儿郎的风采。”
贾赦在一旁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众宾客闻言纷纷附和,都道:“正是此理!”
“早闻贵府子弟个个不凡,今日正要一睹风采。”
宝玉一听要考功课,登时便如孙猴子听了紧箍咒一般浑身不自在。
一时,贾政便命人设下书案笔墨,唤一众子弟出列。宝玉、贾兰、贾蓉、贾蔷、贾芹、贾芸等十馀人,皆肃立堂前。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考较伊始,贾代儒自是深知今日主旨。他捻须含笑,先唤了宝玉上前,温言道:“哥儿且说说,‘学而时习之’的下句为何?又当作何解?”
此问出自《论语》开篇,实是蒙童皆知之理。
宝玉本就厌烦艰深经义,忽遇此等浅近题目,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朗声答道:“回太爷,下句是‘不亦说乎’。意思是治学之后,又时常温习实践,心中岂不喜悦?”
贾代儒连连点头,夸道:“好,好!解得通透!”
他又转向贾兰:“兰哥儿,《孟子》首篇谓‘亦有仁义而已矣’,这‘仁义’二字,当作何讲?”
贾兰年纪虽小,却极是用功的。他挺直了小身板,一板一眼答道:“仁者爱人,义者循理。此乃立身之本。”
贾代儒抚掌:“小小年纪,见识不凡!”
他再问贾蓉:“蓉哥儿,且对上一联——‘春风开凤沼’,下联为何?”
贾蓉于学问上平平,但这等应景对子却是熟稔,立刻接口:“‘文光射斗牛’!”
一时间,堂上气氛轻松活络。
宝玉对答如流,贾母与王夫人看在眼里更是喜上眉梢。
贾母搂着宝玉心肝肉儿地叫,对左右笑道:“我这玉儿,平日虽淘气,正经道理上是半点不错的!”
王夫人亦是满面春风,只觉得儿子今日大大长了脸面。
轮到贾芸时,厅内气氛似乎微妙地一凝。
贾代儒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缓缓道:“芸哥儿,闻你近日发奋,志在科场,想必于制艺一道已颇有心得。老夫便不以寻常章句相试,这里有一题,乃乙未年顺天府宛平县县试首题,你且试言其破题、承题之法,并阐发其微言大义。”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县试题目,虽非极高深,却已是正经科举门径,与方才那些启蒙常识迥然不同。更何况是前科实题,需紧扣当年考官绳墨,非泛泛而谈者可应对。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
几位通晓文墨的宾客,如那位李参议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与邻座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在座的谁不知道,这虽是《论语》中的句子,看似平实,却是科举中极为经典的题目,最是考教读书人对儒家义利之辨的理解深度与文章架构能力!
贾政眉头微蹙,他深知此等题目,便是已进学的秀才,也需静心构思良久,方能理清脉络做好破题。如今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电光石火之间,让一个尚未进学的少年即刻应答,这……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坐在女眷席中的探春,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向场中那孤身挺立的少年,手心里已沁出冷汗来。
满堂目光,或担忧,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皆聚焦于贾芸一人之身。
这时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所有人都想知道,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叼难的考题,这西廊下的少年,将如何应对?
只怕是搔首踟蹰,半晌也难以成言吧?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贾芸。
只见那少年立于堂中,身形挺拔,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叼难,脸上竟无半分慌乱。他略一沉吟,不过呼吸之间便抬起头,从容不迫地朗声开口:
“破题:义利之辨,所以分君子小人者也。”
起句干脆利落,直指内核,堂上已有几位通晓文墨的宾客微微颔首。
“承题:夫君子之心,公而忘私,故惟见义之当为;小人之心,私而忘公,故惟见利之可图。此其所以喻者各异,而品遂因之以判焉。”
承继破题之意,进一步阐发君子小人之心术不同,逻辑清淅,言辞雅驯。
贾芸稍作停顿,便侃侃而论,深入阐发:
“尝思天理人欲,不容并立。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以其存天理也;小人之所以为小人,以其徇人欲也。义者,天理之公也;利者,人欲之私也。君子朝乾夕惕,其所图维者,莫非纲常伦纪之当然,礼乐刑政之不易,虽至颠沛造次,而此心耿耿,未尝稍违乎义。是故见义勇为,视死如归,非好其名也,性定故也。
若夫小人则不然,其耳目心思,惟富贵逸乐之是耽。饥则求食,寒则求衣,犹可说也;乃进而田宅之是求,进而金贝之是积,又进而权势之是竞。充其欲壑,无所不至,甚至廉耻丧而纲维裂,亦所不惜。是故见利忘义,罔顾是非,非不知其非也,欲锢之也。”
他引经据典,从孔孟到程朱。论述层层推进,剖析君子小人之心迹。更难得的是,其文章气脉充沛,言辞铿锵,竟似一篇早已成竹在胸的锦绣文章。
堂上鸦雀无声,只听得他清越的声音在梁间回荡。
贾政起初还担心他出丑,可越听越是惊异,眼中不禁流露出激赏之色。
他身为工部员外郎,虽非科举顶尖高手,但品鉴能力是有的,如何听不出贾芸这番论述的好坏?便是放在那乙未年县试之中,也当属上乘之作!
他心中暗道:“此子竟有如此才学!以往竟忽略了。”
探春更是听得目眩神迷。
她深居闺阁,何曾听过一个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挥洒自如地论述圣贤大道?探春心中那股昨日便生出的异样情愫,此刻更如春草般滋生。
她心想:“素日只当这些族中子弟多是纨绔,不料竟有这般内秀的。其论‘性定’、‘欲锢’,实有见地。”
贾芸一气呵成,将一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论旨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收束道:“故曰:观其所喻,而君子小人之辨,如黑白之不可掩,如冰炭之不可同器。学者可不慎所从哉?”
言毕,他躬身一礼:“学生浅见,请太爷、诸位尊长指正。”
厅内静默片刻,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之声。
许多宾客,包括那几位与贾政交谈的高官,都忍不住抚掌称许。
然而,就在这一片赞誉声中。那贾代儒的脸色却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猛地一拍身旁几案,厉声道:“胡说!全然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