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是一惊,愕然望去。
贾代儒须发皆张,似是气极:“此题关键在于‘喻’字!圣人微意,在于心之所晓、性之所近。你通篇只在‘为义’、‘为利’上打转,于‘喻’之根柢,全然未解!文章再花团锦簇,亦是离题万里,下乘之作!”
贾瑞亦是在一旁立刻帮腔,阴阳怪气道:“祖父所言极是!芸哥儿,你只怕是考前死记硬背了几篇范文,却未解其中真义,在此鹦鹉学舌,徒惹人笑!”
贾代儒手指着贾芸,面色铁青:“巧言令色!投机取巧!你不过是侥幸背得几篇程文,便在此卖弄!你方才那破题,‘义利之辨,所以分君子小人者也’,看似工整,实则取巧!全然未得圣人深意,未将‘喻’字之精微处点透!此等答案,纵是考官取了,也不过是庸常之见,算不得真才实学!你,你这就是错的!”
这分明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了!
“喻”字固然重要,但贾芸的论述中,“心公忘私故惟见义”、“心私忘公故惟见利”,早已紧扣“心之所晓”这一内核,何来离题?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出这贾代儒爷孙是有意叼难,脸上均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一些与贾府亲近的世交,譬如保龄侯史家来的子侄,甚至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老儒太过分了,自家子弟有此才华,不思鼓励反而当众打压,是何道理?
王熙凤手里捧着个手炉,一双丹凤三角眼似笑非笑地瞧着堂下,心中却如电转:“好个贾芸!往日里只当他是个灵俐知趣、会来事儿的,竟不知肚子里有这等墨水!这文章做得,连我这不太通文墨的听着,也觉着铿锵有力,在理得很!”
她眼角馀光扫过面色铁青的贾代儒和一脸嫉恨的贾瑞,又瞥了一眼面沉似水的王夫人,心下雪亮:“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小子是个真有能耐的,竟把实底儿的程文都搬了出来。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看这戏如何收场!”
李纨是个寡妇人家,素日里心如槁木死灰,只知抚养幼子侍亲守节,于这等纷争向来是不同不同。
然而此刻,听着贾芸引述圣贤之道,剖析君子小人之别,那言辞中的正气与才思,竟也微微触动了她沉寂已久的心弦。
她看着堂下那不卑不亢的少年,想起自己苦读早逝的丈夫贾珠,若珠大爷在,想必也是这般看重读书上进的子弟吧?
李纨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心中默念:“这孩子,倒是个肯用功的,兰儿将来若能如此,我便放心了。”
见贾代儒爷孙明显叼难,她这“菩萨”心肠也不免生出几分不忍与担忧,只盼着贾芸能顺利过了这关,莫要受了委屈,折了这向上的志气。
探春的心思则更为复杂微妙。
她昨日已窥破端倪,今日又亲眼见得贾芸风采,那颗心早已系在了那清俊的身影之上。
此刻见他对答如流,光芒四射,心中既是骄傲,又是紧张。
听到精彩处,她几乎要脱口叫好,幸而及时忍住,只将那份激赏与悸动深深压入心底。待到贾代儒突然发难,胡搅蛮缠,她气得柳眉倒竖,银牙暗咬:“好个迂腐老朽!分明是嫉贤妒能,当众颠倒是非!”
她恨不得立时起身,为贾芸分辨几句,奈何身份所拘,只能焦灼地坐在那里,手中一方手帕几乎要被绞碎。
姑娘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贾芸,见他面临指责依旧镇定自若,那份沉稳气度,更让她心折不已,同时也愈发担忧他该如何化解这无耻的诘难。
贾代儒话音刚落,那些平日依附于他,或与贾瑞、贾芹、贾蔷等人交好,早对贾芸心怀不满的族学子弟,如贾璜、贾菖、贾菱等人,立刻象得了信号一般,纷纷鼓噪起来:
“太爷说得是!芸哥儿,你不过是记性好些,背了范文就来充大头!”
“就是!真才实学岂是背出来的?我看你就是沽名钓誉!”
“连代儒太爷都说你解错了,你还敢嘴硬?还不快快认错!”
“西廊下出来的,能有什么真学问?不过是想攀高枝罢了!”
一时间,指责声、讥讽声此起彼伏,形成一股无形的声浪,向孤立无援的贾芸压去。
这些声音充满了恶意与轻篾,仿佛要将他刚刚创建起的才名彻底撕碎。
贾政脸色一沉,正要开口。
却见贾芸不慌不忙,再次躬身,声音平静却清淅地传遍整个厅堂:
“太爷息怒。学生方才所言,或许词不达意,有污尊听。不过,巧得很,关于乙未年顺天府宛平县试,学生不才,恰曾读过当年案首,徐绍庭徐大人的墨卷。徐大人破题承题乃至通篇论述,与学生方才所言,大意相去不远。学生愚钝,敢问太爷,是徐绍庭大人解得错了?还是当年宛平县尊、顺天府尹乃至礼部诸位阅卷大人,都看走了眼,取中了一篇‘离题万里’的下乘之作?”
此言一出,真如石破天惊!
徐绍庭!这个名字在场不少官员和读书人都听说过。
乃是乙未科二甲进士,如今正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清贵无比。
更重要的是,他师从当世大儒,东林一脉的领袖人物。而其岳父更是当今礼部侍郎,掌管天下科场文衡!贾芸此言,等于是搬出了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
你贾代儒说这篇论述是“下乘之作”、“离题万里”,那岂不是说徐绍庭这个进士是浪得虚名?说取中他的考官们有眼无珠?这顶帽子,莫说他一个老秀才,便是贾府也担待不起!
贾芸环视着那些或躲闪、或依旧带着几分不服的面孔,再看那面色铁青、兀自强撑的贾代儒,心中不由一阵冷笑。
这场景,与他前世在题海考场中经历的种种,何其相似!
旁人只道他是侥幸背得一篇程文,却不知他为此付出几何。
他心中暗道:“我前世寒窗二十载,最深信的便是外公说的那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至于‘刷题’二字,更是浸透骨髓的本能!”
这一世,他魂魄虽托生于贾芸之身,那份于学问上克苦钻研的执拗却未曾稍改。
旁人只看到他这小一年来时常出入汲古斋,只当他是为了几两抄书的笔墨钱补贴家用,又有谁知他真正的意图?他每每恳求那掌柜的,费尽心思,多方搜罗近十年来,从县试、府试、院试,乃至乡试、会试的题目与前列墨卷!
那些浸透着无数士子心血的文本,被他一遍遍抄录,一遍遍揣摩,虽不敢自称过目成诵,但日夜浸润之下,那文章的气脉、破题的关窍、承转的妙处,早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他贾芸自认并非天纵奇才,做不到七步成诗,也难有惊世骇俗的创见。
但他深信,考试之道,虽首重理解圣贤微言大义,然欲在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非博采百家之长不可!这正是他前世应试生涯锤炼出的不二法门。
于他而言,将那数十上百篇优秀程文的骨骼精髓融会于心,便是他应对一切叼难的最大底气!
“哗——!”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竟是徐翰林的程文?”
“难怪如此精辟!”
“这贾芸竟能熟记前科墨卷,可见用功之深!”
“代儒太爷这次……怕是看走眼了啊!”
又说卜氏站在人群边缘,本是为儿子悬着一颗心,此刻见儿子被众人如此围攻诋毁,那些刻薄的话语如同冰锥般刺在她心上。
她脸色煞白,想要上前为儿子分辩几句。
可她天生怯懦,又在这高门大户的威严之下,哪里敢开口?只急得浑身发抖眼圈泛红,不由自主地向前挤了挤想离儿子更近一些,看得更真切一些。
混乱中,不知是哪个与贾瑞交好的子弟,暗中使坏。他趁着人多拥挤,在卜氏身后猛地一推!卜氏“哎哟”一声,脚下跟跄一个重心不稳,“噗通”一声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