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的行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望见前方那一片松柏掩映下的黄墙黛瓦。那铁槛寺虽不如城里敕建寺庙那般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寺前广场开阔,石阶斑驳,显是历经风雨。几辆运送米粮和香烛的骡车停在侧门处,几个粗使和尚正忙碌地搬卸物资。
贾芸所乘马车停下,他刚跳落车,便有机灵的小沙弥跑去通传。他见那些和尚搬运吃力,也不摆什么副管事的架子,将随身包袱往旁边石墩上一放,挽起袖子便上前搭手。
贾芸虽是个少年郎,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自半年前的那桩事情之后,气力也大的惊人,扛起一袋米粮倒也稳当。
正忙碌间,只听一声佛号响起:“阿弥陀佛!劳动贾施主大驾,罪过罪过!”
贾芸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簇新袈裟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和尚快步走来,这位想必就是主持色空了。
他忙放下手中物事,整了整衣衫,依着礼数深深一揖:“晚辈贾芸,奉府里二奶奶之命,特来寺中听候方丈差遣。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方丈海函。”
色空和尚双手合十还礼,一双小眼却不着痕迹地将贾芸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这年轻人虽衣着朴素,但举止从容眼神清正,并无一般府中爷们那股骄矜之气,心下先松了三分。
他脸上堆起笑容,语气显的十分热络:“不敢不敢,贾施主年少有为,能得琏二奶奶看重,亲派至小寺,实乃敝寺之幸。一路辛苦,快请里面奉茶。”
两人谦让着进了方丈禅房。小沙弥奉上清茶,色空方丈亲自布让,言语间极是客气,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小寺乃是府上家庙,一应香火、供奉、法事,皆仰仗府上恩典。老衲才疏学浅,勉力维持,只求不负主家托付。如今贾施主前来,老衲便觉有了主心骨了。”色空说话间,目光却是若有似无地瞟向贾芸。
贾芸何等机灵,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放下茶盏,带着几分晚辈的谦卑说道:“方丈大师言重,真是折煞晚辈了。不瞒大师,晚辈年轻识浅,于这庙宇管理、祭祀供奉诸事,全然是个门外汉。府里二奶奶派我前来,不过是怜我家中清苦,给我个历练的机会,顺便也能在寺中寻个清净地方读书备考。
临行前二奶奶再三叮嘱,寺中一应事务,皆由方丈做主,我只管跟着方丈学习听用便是,绝不敢有半分逾越。日后还需方丈多多指点、教悔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来此主要是“读书”和“历练”,并非夺权,又将姿态放得极低,把决定权完全交还给了色空。
色空和尚听完,心中那块大石才算彻底落了地,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他原以为王熙凤派个本家爷们来,是要插手寺务,分他的权,查他的帐,正自惴惴不安。
如今看来,这贾芸倒是个明白人,果然是来“镀金”兼“避风头”的,并非要与自己争利。
他顿时心情大好,捻着佛珠笑道:“施主过谦了!既然二奶奶和施主信得过老衲,老衲自当尽心竭力。施主志在科举,乃是正途,清净之地正好用功。
我看这样可好?每日上午,施主便来老衲这里坐上一个时辰,老衲将寺中日常事务、往来帐目、各家供奉惯例等,慢慢说与施主知晓,也算不负二奶奶所托。其馀时间,施主尽可自便,寺中后院有间客房,颇为幽静,可供施主读书。”
贾芸闻言,正中下怀,忙起身施礼:“如此安排,再好不过!晚辈感激不尽,一切全凭方丈安排。”
贾芸又陪着色空说了一会儿闲话,多是询问寺中日常、附近风土人情等,态度恭谨之间言语得体,让色空越发觉得这年轻人懂事知礼。
随后,色空亲自领着贾芸去看了住处,屋子虽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窗明几净。
推开窗便能看见后山松柏,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去处。主持又指派了一个名唤慧明的小沙弥,平日负责打扫这个庭院并传递消息。
在铁槛寺安顿下来后,贾芸自觉方才与色空方丈的一番应对还算得体心中稍安。看看天色尚早,他便想着在寺周走走,熟悉下环境。
这铁槛寺背靠着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山上松柏森森,景致颇为幽静。
贾芸信步由缰,沿着一条被落叶复盖的蜿蜒小径往山后走去。
山林清幽,越往里走,越是寂静,只闻鸟鸣啾啾,风过松涛。
行不多远时却见密林掩映间,竟露出一角倾颓的飞檐。待贾芸走近些看,是一座早已荒废了的道观。
观门上的朱红漆皮剥落殆尽,匾额斜挂着连字迹漫漶难以辨认,只有那残破的格局,还依稀能看出昔日的规模。
贾芸心中好奇,这佛寺之侧,竟还有一处道观废墟?他正想迈步进去看看究竟,忽觉肩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林寂寂,哪里有人影?
贾芸心下诧异,只当是风吹落的松塔或小石子,便又转身欲进那破观。
“啪!”又是一下,这次力道稍重,打在了他另一侧肩头。
贾芸这回确定是有人作弄了,不由得有些着恼。他转身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道:“是哪位好汉在此?莫要戏弄在下!”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贾芸抬头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旁边一棵高大的松树横枝上,竟站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衣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瓜子脸。
她身姿轻盈,稳稳立在随风微微晃动的树枝上,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谁是你的‘好汉’?”少女歪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我不是好汉,是女侠!”
话音未落,她竟从那离地足有三、四丈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
贾芸吓得几乎要惊呼出声,却见她身姿舒展,裙袂飘飞间,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丈许之地,连尘埃都未曾惊起多少。
贾芸心中骇然,这少女的轻身功夫,简直闻所未闻!
他自知绝非对手,连忙抱拳行礼:“这位……女侠,在下贾芸,乃前面铁槛寺中暂住的客人。见此荒观,一时好奇,只是想进去看看,并无恶意。”
少女走近几步,一双灵动的妙目在他身上扫了扫,故意板起小脸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看这里荒僻,想来偷东西的扒手?”
贾芸见她年纪虽小身手惊人,但行事古怪,所以不欲多生事端,于是便再次拱手:“既如此,是在下唐突了,这便告辞。”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
“哎哎哎,你这人,好生无趣!”少女见他真要走,立刻又笑了起来,刚才那点装出来的凶巴巴的模样瞬间消失无踪,“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就当真了?这破观子除了我爹和我姐,还有我,鬼都不来呢,会有什么好偷的?”
她几步跳到贾芸前面,拦住去路笑嘻嘻地说:“看你象个读书人,胆子却不算小,挨了我的暗算也没吓破胆。算了,本女侠心情好,就带你逛逛这‘三清观’遗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