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江南刚跨进大院,就见王虎大刺刺地陷在堂屋正中的梨花木太师椅里。
青布裤管卷到膝盖,露出一截糙腿,二郎腿翘得老高,脚尖还跟着手里的茶碗晃悠。
旁边躬身站着个“乞弓”。
灰布破衫倒是浆洗得发白,打补丁的地方针脚齐整,头发用根麻绳简单束着,脸上不见半分泥垢,连指申缝都干干净净。
他手里端着个粗瓷茶盏,腰弯得象张弓,眼神始终黏在王虎的茶碗沿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模样,倒不象讨饭的,反倒象哪家谨小慎微的下人。
叶江南心里门儿。
这乞巧就是伺候人的活计。
要是浑身脏臭,别说递茶,怕是近王虎三尺都要被端出去。
“王大哥。”
叶江南脚步没停,隔着三步远就拱手行礼,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论辈分,王虎不过是弓帮五袋弟子,和他这刚入门的新人平级。
叫一声“大哥”,是给足了面子。
王虎却不接茬,喉间“哼”出一声粗气,下巴朝旁边一抬。
那乞写立刻会意,手腕微倾,把温好的茶水稳稳递到他嘴边。
王虎呷了一口,茶沫子沾在嘴角也不管,斜着眼睨着叶江南:
“别以为我姐夫夸你两句机灵,你就敢在我跟前拿乔。”
叶江南嘴角一勾,声音不高不低:
“我确实没把您放在眼里。”
“恩?!”
王虎猛地把茶碗墩在旁边的八仙桌上,青瓷碗底磕得桌面“咚”一声响。
他眉毛竖起来,三角眼瞪得溜圆,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布袋上。
那是弓帮弟子的信物,也是他平日里耍威风的依仗。
旁边的乞弓吓得手一抖,茶盏差点脱手。
他伺候王虎半年,见多了来这儿的人。
管是刚入门的新人,还是同等级的五袋弟子。
除了那个姓谭的硬茬,谁见了王虎不是点头哈腰、一口一个“虎哥”?
像叶江南这样刚进门就敢顶话的,他还是头回见。
叶江南早警见王虎眼底的火气,忙往前凑了半步,腰弯得更低,语气又急又诚:
“王大哥您别恼!”
“我是把您揣在心里头疼,哪敢只放在眼里?”
“那多不敬!”
“眼里的人多了去了,心里的,才是真当回事的!”
这话一出口,不光王虎愣住,连旁边的乞弓都偷偷抬眼,飞快地警了叶江南一眼。
这马屁拍得,比他前两年在府城见过的太监还会来事!
他赶紧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两遍,琢磨着回头也用在王虎身上。
王虎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哈”笑出声,巴掌“啪”地拍在大腿上:
“你小子!”
“我姐夫没骗我,真是个机灵鬼!”
“行,会说话!”
他心情一好,对旁边的乞弓挥挥手:
“去,给林二兄弟搬个凳子来,别让他站着。”
“哎!”
乞弓忙应着,颠颠地从里屋搬了个小马扎出来。
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用袖子擦了擦凳面,才递到叶江南跟前。
叶江南道了谢,刚坐下,王虎就探过身,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林二兄弟,我姐夫是不是把你塞给那个姓谭的了?”
“是。”
叶江南点点头,脸上适时露出点委屈:
“舵主说让谭大哥带我熟悉规矩,我还以为能跟着见见世面,结果一来就被派去柴房劈柴。”
“不过也多亏了劈柴,不然我哪有机会来见您王大哥?”
这话半真半假。
劈柴是真,委屈是装的。
他心里门儿清,想查那假铜币的事,光在柴房蹲守没用,得靠王虎这号人搭线。
所以,叶江南每句话都往王虎心坎上递,就是要把关系拉近。
王虎越看叶江南越顺眼。
先前听说姐夫把人塞给谭勇军,他还琢磨着。
谭勇军跟他不对付,收拾不了谭勇军,还不能拿捏拿捏他的人?
可现在听叶江南这么一说,他改了主意。
这小子会来事,姐夫又待见。
要是能拉到自己这边来,不光能膈应谭勇军,还能多个好用的人手。
“林二兄弟,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
王虎拍了拍叶江南的肩膀,语气热络,道:
“这样,你先回去劈柴,晚点我去找我姐夫说。”
“以后你跟着我,保准比跟着那姓谭的强!”
叶江南立刻站起来,脸上又是惊又是喜,手都有点抖:
“哎哟!王大哥,这怎么好劳烦您?”
“我———我都不知道说啥了!”
“您放心,以后您但凡有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林二绝不含糊!”
王虎被他这副模样哄得更高兴,摆摆手:
“行了,别跟我来这套。”
“你先去忙,晚点我让人找你。”
“哎!多谢王大哥!”
叶江南又拱了拱手,才转身往外走。
他刚踏出大门,就听见屋里王虎的声音。
叶江南估摸着,王虎是急着去找他姐夫说这事了。
回到柴房时,气氛明显不对。
几个劈柴的乞弓停下手里的活,眼神怪怪的。
有好奇的,有同情的,还有两个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见他进来,立刻闭了嘴,埋头劈柴。
叶江南没理会。
这些人八成是听说他被王虎叫走,以为自己要遭殃。
他走到自己的斧头旁,捡起木柴刚要劈,眼角却扫到墙角那个洞。
先前还能看见洞里堆着的木箱,现在空荡荡的,连点木屑都没剩下。
叶江南心里一沉。
看来那些装假铜币的箱子,是被运走了。
刚劈了没三块柴,院门外突然传来谭勇军急吼吼的声音,一路喊着“林二兄弟”,脚步声“瞪瞪瞪”地越来越近。
叶江南放下斧头,迎了出去。
刚到门口,谭勇军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骼膊,上下打量个不停。
谭勇军比叶江南高半个头,常年在外跑的身板结实,手劲也大,抓得叶江南骼膊有点发疼。
“你没事吧?”
谭勇军的声音还喘着粗气,眼神里满是急色,关心问道:
“没被王虎那孙子欺负吧?”
“他没动你?”
叶江南心里一动。
他猜谭勇军是听说了消息,怕他吃亏。
不管这关心是真的还是装的,这份急吼吼的样子,倒不象作假。
他松了口气,摇摇头:
“没事谭大哥,王大哥没为难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谭勇军松了手,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里带着点咬牙,道:
“那王虎不是东西,跟我不对付好久了!”
“自从他来咱们苏州分舵,我手下但凡有点能耐的兄弟,全被他用各种法子撬走了。
北“现在跟着我的,都是不愿走的老兄弟,不然我这摊子早被他拆了!”
叶江南看他气呼呼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开:
“谭大哥,有件事我得跟您说。”
“那王虎跟我说,想跟舵主说一声,把我调到他那边去。”
他没提自己拍马的事,只轻描淡写地补了句:
“他说听舵主夸我机灵,想亲自带我。”
这话刚落地,谭勇军的脸“”地就红了,猛地一脚端在旁边的柴堆上,木柴滚了一地。
他咬牙骂道:
“妈的!”
“这王虎真当我谭勇军好欺负?!”
“抢人抢到我头上来了!”
叶江南没敢接话,低着头,假装害怕。
他知道,谭勇军这火,是冲王虎发的,不是冲他。
谭勇军骂了两句,见叶江南低着头不声,又放缓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二兄弟,你别慌。”
“这事我去跟舱主说。
“你是舵主派给我的人,他王虎想抢,没门!”
叶江南刚要开口道谢,就见柴房拐角处,一个穿着灰布衫的小乞写探了个头,飞快地警了他们一眼,又缩了回去。
那是王虎院子里伺候的人,估摸着是来盯梢的。
叶江南心里冷笑一声。
这王虎看着象个粗人,做事却心细。
得知谭勇军回来了,便派人暗中盯梢来了。
当然,叶江南假装没看见,也不知道。
他反正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吵的话,就让王虎和谭勇军去吵吵。
张舱主那边。
王虎谄媚的站在一旁,跟自家姐夫张舵主说着话。
“姐夫,我看那个林二机灵,人也不错。”
“你干嘛把他分给谭勇军啊!”
“你把那林二交给我,我一定好好的调教他,以后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张舵主冷哼一声,道:
“你去找林二了?”
王虎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张舵主继续说道:
“哼!”
“我知道你跟谭勇军不对付,但是你也别太过分!”
“我既然把林二安排给谭勇军,自然有我的道理。”
“你别瞎掺和!”
王虎还想反驳一下自家姐夫,谭勇军就冲了进来。
“舵主!”
张舵主见谭勇军进来,看了一眼旁边的王虎。
谭勇军也看了一眼王虎,然后说道:
“舵主,王虎他———”
还没等谭勇军说完,张舵主就打断了他,说道:
“林二还是你那儿的人。”
“我不会把他分给王虎的。”
“这几天你好好带着他就行。”
谭勇军得意的看了一眼王虎,道:
“是,舵主。”
张舵主摆了摆手,催促道:
“行了行了,你们都下去。”
“没什么大事,别来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