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雍从荆州带回来的人,其中有一个让高弈很难明白为什么他会来:
“甘宁,霍峻见过玄德公!”
这声洪亮的拜谒,在略显破败的州牧府堂上回荡,让原本因简雍归来而面带喜色的刘备,以及侍立一旁的高弈,都微微一怔。
甘宁可以理解,但霍峻不应该啊,霍氏虽非顶尖大族,却也是南郡根深蒂固的地方着姓。
霍峻本人更以忠勇沉稳着称,这样的人物,怎会舍弃根基深厚的故乡,千里迢迢随简雍来到这风雨飘摇、强敌环伺的徐州?
就象之前去长安面见天子,托简雍,孙乾他们征辟许褚一样,许褚是谯县当地望族,根在谯县,不可能千里迢迢地来投奔你。
随后,高弈看了一眼刘备,或许只有用刘氏与霍氏的纠葛才能说的清了吧。
却见得刘备脸上已漾开一种发自内心的、几乎称得上豪迈的笑容,大步流星地从主位走了下来。
那步伐迅捷有力,带着一股风,全然不顾州牧的威仪,倒象是江湖游侠见了久别的兄弟,
“山高水长,万里迢迢!备何德何能,竟蒙二位将军不弃,舍安就危,披荆斩棘来此穷蹙之地相投!不远万里前来襄助之情,备深领矣!”
甘宁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刘备此举正合他脾胃,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咧嘴笑道:
“某在荆州,听闻玄德公仁德着于四海,待人以诚,更兼胸有匡扶天下之志!”
“且刘荆州不习军事。时诸英豪各各起兵,宁观表事势,终必无成,恐一朝土崩,并受其祸,故随宪和先生远投徐州!”
“粗鄙水贼,愿率麾下部曲,执鞭坠镫,供玄德公驱驰,在这淮泗之间与天下英杰搏个痛快!”
他拍了拍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豪气干云,加之也曾经是当过游侠的人,刘备身上那种气质,让他很舒服。
不象是面对刘璋和刘表的时候,那种略微有些拘谨但却不难受的感觉,甘宁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霍峻虽不如甘宁外放,但刘备这发自真心的、毫无架子的热情拥抱与肺腑之言,也让他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
他抱拳,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几分暖意:
“峻,南郡鄙夫,然素闻玄德公信义着于天下,刘荆州守成有馀,进取不足,非峻所望,故率家中部分部曲而来。”
“听闻玄德公虽处困厄,然志气不堕,待士赤诚,有匡扶汉室之志。”
“峻,愿效死力于麾下,助玄德公匡扶汉室,重整山河!”
他话语简洁,却道出了舍弃刘表、选择刘备的内核原因,志向与信任。
“好!好一个‘搏个痛快’!好一个‘重整山河’!”
刘备闻言,更是开怀大笑,声震屋瓦,仿佛连日来的阴郁都被这笑声冲散了几分。
他一手拉住甘宁,一手拉住霍峻,转身便往堂内走,同时对侍立一旁的亲卫高声道:
“快!取酒来!上好酒!今日简先生平安归来,更添兴霸、仲邈二位虎将,乃我徐州之大喜!当痛饮!”
他拉着两人径直走到堂中主位旁,竟不坐回主位,而是直接拉着两人在自己左右席地而坐!
这姿态,与当年在涿郡桃园与关张结义时,何其相似!全然是江湖兄弟同生共死的做派。
“来,二位!”
刘备亲自从亲卫手中接过酒坛,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不用酒樽,直接抱起酒坛,豪迈地先痛饮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颌流下,浸湿了衣襟也浑不在意,随即递给左边的甘宁:
“兴霸,尝尝这徐州的酒,可烈得过你江上的风浪?”
甘宁大笑着接过:
“谢主公!”
仰头便灌,酒水淋漓,尽显豪迈。
刘备又迅速接过另一坛,递给霍峻:
“仲邈,一路辛苦!这碗酒,先解乏,再叙话!”
霍峻沉稳接过,虽不如甘宁那般豪饮,却也仰脖喝了一大口,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显然也被这赤诚热烈的气氛感染。
他看着刘备——这位名闻天下的左将军、徐州牧,此刻竟如当年市井中快意恩仇的游侠少年,那份放下身段的真诚与扑面而来的江湖气,确实令人心折。
难怪简雍能说动他举家北上,远离安稳的南郡,刘表?守成之主,礼数周全却如隔云端,何曾有过这般令人热血上涌的亲近?
“谢主公厚意!”
霍峻亦是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高弈在一旁垂目侍立,看着眼前这近乎“不成体统”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场景,心中的疑虑虽未完全消散,却也释然了几分。
他明白了。眼前这位主公身上那股独特的、令人心折的魅力——那是一种在最落魄时也依然能点燃他人希望之火的英雄气,一种放下身段、以心换心的游侠气性。
这种气性,是四平八稳的刘景升永远无法拥有的,在言语,仪态之间便能让锦帆贼归心,能让霍氏豪杰举家相随。
或许,也是能在这乱世绝境中,搏出一片新的天地的立身之本,高弈瞅了一眼简雍:
“难得见主公如此兴奋。”
“棋巍,玄德此举在燕赵之地,不过寻常之事尔。”
“你可知道,我耗光了玄德给我的盐铁以及财货,在荆州各处拜访上下打点,才终于求得刘荆州开口,让我在荆州招揽愿意来徐州的人?”
“霍仲邈来徐州的时候,刘荆州还几次三番拉着他的手挽留,但,我直接将先前他同意我的事情说出来,他就看着我,说若有机会的话,愿意出兵襄助主公,但是,得跟主公半分袁公路的地盘。”
简雍接过刘备递过来的酒坛,痛饮了一口,然后递给了高弈,对着他挑了挑眉,高弈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剑印:
“宪和,我捧着主公剑印,不便饮酒。”
“无事,棋巍张嘴,我自喂之!”
简雍示意高弈张开嘴,自己会倒酒给你喝,高弈轻咳一声,张开嘴,简雍看着高弈:
“棋巍,汝何不稍稍俯身?简宪和身量短陋,弗及汝之高也。”
高弈看着简雍那捉狭的笑容,又看看主位上刘备那不容置疑的、带着捉狭鼓励的眼神。
以及甘宁、霍峻投来的友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关于“礼法”的顾虑也烟消云散。
他无奈地摇头失笑,随即很配合地微微屈膝,放低了身形:
“噫!棋巍如此善解人意,吾当敬之!”
简雍大乐,稳稳当当地将一股清冽的酒液倒入高弈口中,高弈喉头滚动,辛辣与甘醇瞬间在口中炸开,一股暖流直冲胸臆。
他虽不善饮,此刻却也觉得这酒格外酣畅淋漓,仿佛也沾染了几分主公身上那快意恩仇的江湖气。
浓郁的酒香混杂着豪迈的笑声,在略显空旷的州牧府堂上肆意弥漫。
刘备居中而坐,左右紧挨着甘宁与霍峻,三人皆席地,衣襟沾酒,毫无拘束。
甘宁正拍着大腿,讲述他当年在巴蜀水道如何“锦帆一扬,群舟辟易”的轶事,引得刘备抚掌大笑,眼中尽是欣赏。
高弈看着眼前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主公,以及被他那份独特魅力所折服的甘宁、霍峻,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彻底明白了:主公的魅力,正在于这份“真”与“侠”。这份特质,或许在庙堂之上显得格格不入。
但在乱世之中,在那些同样心怀热血与理想的豪杰眼中,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霍峻的投奔,看似不合常理,实则是这种独特魅力的必然结果,这两人一来,高弈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看向刘备:
“主公,大战在即,有良将来投,此乃吉兆。”
顺着高弈的话,刘备目光扫过堂下诸人——简雍的智黠,高弈的沉稳,甘宁的跃跃欲试,霍峻的冷静如山。略微沉思,便以有了计较:
“升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