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尽欢的宴会结束的第二天。
听到自己又要出使的简雍侧卧在草席上,那身半新不旧的文士袍被他揉得皱成一团,懒洋洋拍着自己的肚皮,发出“噗噗”的闷响。
活象拍打一只熟透的瓜。他斜睨着几案后正襟危坐、埋头于竹简堆里的高弈,拖长了调子:
“棋巍啊,棋巍——能否少折磨我简宪和?让我这风尘仆仆之身,多休几日?”
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被案牍劳形压榨出的、近乎耍赖的疲惫。
高弈的笔尖在简牍上悬停了一瞬,墨汁在粗糙的简面上洇开一小团深黑。
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粘在那些关于农具分配、田亩划分、流民安插的枯燥数字上,只淡淡应了一声:“恩?”那声调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棋巍,汝年方十五,为何跟那些朝堂上的腐儒一般啊?来来来,让我在跟汝言在长安如何说服那贾文和之事。”
听到简雍的话,高弈停下了笔:
“宪和,莫要在说你那如何说服贾文和之事了,此人只不过为保关中稳定,借主公来安关东尔。”
高弈停了一早上,简雍讲自己在长安的故事了,其中就包括如何说服那位善谋己身的贾文和。
坐在高弈左侧下首的陈登,正将一卷刚批阅过的公文轻轻推向高弈手边。
他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了然又略带捉狭的笑意,那双细长的凤目扫过简雍那副惫懒模样,随即又落回高弈身上,带着几分无声的戏谑,仿佛在说:看,又来了。
见高弈对长安之事乏味了,简雍又讲起高弈交代他招募许褚的事情:
“诶,棋巍就不关心那许褚为何不来吗?”
“得之幸,失之命,既不来又为何要知其原因?”
高弈拿过陈登批注过的公文,放在一旁,便继续开始批注新的公文了:
“嗨,为何不听?来来来,我给棋巍讲讲”
高弈终于搁下笔,那支磨损严重的兔毫笔杆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简牍,落在简雍身上。
那张被树荫分散的光影分割得明暗不定的脸上,神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却让简雍拍肚皮的手下意识地顿了顿:
“自然是因为徐州未定,是也不是?”
“诶?棋巍怎知?”
简雍见高弈说中,瘪了瘪嘴,高弈叹了口气:
“汝等去长安数月,我等在徐州自然要为主公搜寻能人贤士,尤其是那张昭兄弟二人。”
“可惜,此兄弟二人在祭典完陶恭祖之后,便举家从彭城往江东去了。”
听着高弈的话,简雍也陷入了沉默,现在政务全靠高弈,陈登,孙乾以及自家主公在干。
“那好啊,宪和,”
高弈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我和元龙出使一趟。汝——”他的手指点了点简雍,“和公佑,就专心负责这屯田诸事,如何?”
“啊?”
简雍拍肚皮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猛地瞪圆了,方才的惫懒瞬间被惊愕冲散,活象被踩了尾巴的猫:
“这这棋巍,你莫要害我!如此,我宁愿和公佑出使四方,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也好过在此案牍劳形,形销骨立啊!”
孙乾看着简雍爬到自己身边,看向高弈:
“不知需要我二人出使何处,棋巍。”
孙乾,这位素来以敦厚沉稳、擅长交际着称的使者,此刻看着他这副赖皮模样,也是哭笑不得。
“扬州刘正礼,新领州牧,根基未稳,,或可引为外援,至少需稳住他,不使其觊觎徐州。”
“荆州刘景升,坐拥荆襄富庶之地,兵精粮足,虽无大志,然其态度至关紧要,需探明其对我主接纳奉先将军一事的看法,能结善缘最好。”
“陈王刘宠,宗室贵胄,拥强弩精兵,虽偏安一隅,其影响力不可小觑,若能得其声援,可壮我声势,震慑宵小。”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简雍扒拉在自己袍袖上的手,目光转向几案后依旧沉静如水的高弈。
“若是棋巍此去,又是何处?”
简雍总算从“屯田噩梦”中缓过点神,好奇心又占了上风,他盘腿坐好,揉着被自己压皱的袍子,眼睛滴溜溜转着:
“莫非是江东?去寻那张昭、张纮兄弟?”
他想起高弈刚才提到这两人举家南迁。
“若弈出使,前往刘正礼处后,便直往江东。”
高弈放下笔杆,终于抬眼,目光清亮,穿透树荫洒下的斑驳光影,似乎想起了一位故友:
“张子布(张昭)、张子纲(张纮)乃当世大才,避乱江东,非其本愿,彼时陶恭祖新丧,徐州纷乱,彼等南去亦是自保。”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洞察世情后的狡黠。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能挖墙脚最好,不能挖也要知己知彼。
一直安静旁听的陈登,此时嘴角那抹了然又捉狭的笑意更深了。
他放下手中整理好的另一卷公文,眉目微挑,看向高弈,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棋巍高见,若棋巍出使江东,则可享那江东的水软山温,物阜民丰,更有”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瞥了一眼旁边竖着耳朵听的简雍,才慢悠悠地续道:
“更有佳人雅士,风物殊异。此等重任,棋巍亲往,再合适不过。元龙自当随行,略尽绵力。”
那“佳人雅士”四个字,被他咬得别有韵味,仿佛在暗示此行绝非枯燥的公务,倒象是游山玩水、结交名流的美差。
简雍一听,眼睛都直了,拍着大腿嚷嚷:
“哎呀!元龙你你!棋巍!你看元龙他!你们这是去办正事还是去赴宴游春啊?留我在此对着田亩算筹,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
他捶胸顿足,仿佛错失了天大的乐趣。
高弈对陈登的调侃恍若未闻,也懒得理会简雍的“控诉”。他重新执笔,蘸饱了墨,开始在一份新的公文上批注,头也不抬地道:
“宪和,公佑。出使三地,干系重大。刘正礼处,公佑持重,可为主使;刘景升处,宪和机辩,正合其用;陈王处,需持礼恭谨,你二人斟酌由谁出面。所需文书、礼品,稍后我会拟好清单。至于屯田诸事”
他笔下不停,声音却沉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秋收在即,流民安置、农具分发、田亩丈量,桩桩件件,关乎根基,关乎万千黎庶口粮。”
“此事若乱,纵有强援在外,亦是无根之木。二位,重任在肩,切莫懈迨,故,我与元龙难以离开徐州。”
“宪和,公佑,汝二人出使荆州者,可于荆州购买粮秣,兵甲。”
最后几句话,如同重锤,敲在简雍和孙乾心头。简雍脸上夸张的哀怨之色渐渐褪去,但也明白其中利害。他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我简宪和岂是误事之人?”
说着,又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孙乾则正色拱手:
“棋巍放心,干与宪和定当戮力同心,不负所托。出使之事,亦会尽快准备。”
高弈“恩”了一声,算是回应。室内一时只剩下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阳光通过枝叶,将光斑投在高弈专注的侧脸上,那尚带稚气的轮廓,因这份沉静与担当,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