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姚,高氏别业。
远离了下邳的喧嚣与无形的压力,高弈的心境却并未完全平静。
车马劳顿,星夜兼程,终于回到了这熟悉的、带着江南湿润泥土气息的山居。
高氏别业依山而建,虽不奢华,却透着耕读之家的清雅与坚韧。
书房内,灯火如豆,高弈的父亲,那位曾为盛宪泣血奔走、名动一时的义士高岱,虽已年过而立,鬓染微霜,但眉宇间那份刚毅与洞察世事的清明犹在。
他端坐在案几后,静静听着儿子详细禀报在下邳的遭遇,当听到“束修”二字时,高岱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其求才之心、姿态之低,委实罕见,待高弈说完,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束修”
高岱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于乱世岁月沉淀的沧桑:
“其心之诚,其意之切,可见一斑,刘豫州此人,确如传闻所言,‘弘毅宽厚,知人待士’,若有基业,非池中之物。”
““出仕非儿戏,尤在此乱世!刘玄德虽有雄主之姿,仁德之名,然其立足徐州,根基浅薄。”
“兖州有曹操,虎视眈眈,扬州有袁术,冢中枯骨,却妄自尊大,必生觊觎。徐州四战之地,又能坚守多久?汝尚未及冠,若是卷入兵祸,则无后矣”
高弈迎着父亲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父亲昔年为故友盛宪之义,尚可不顾己身,孤身一人泣血犯险。”
“今徐州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其情其景,较之昔日,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儿若因畏难而裹足山林,独善其身,岂非姑负父亲教悔之忠义二字?岂非愧对刘使君束修相待之诚?”
他顿了顿,眼中闪铄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光芒:
“至于成败凶险儿愿效仿父亲当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己所能,安顿流民,垦殖荒地,使仓廪渐丰,民心稍安。”
“若能力之所及,为徐州百姓挣得一线生机,为刘使君固守基业略尽绵薄,纵使前路荆棘,刀兵加身,儿亦无悔!此乃儿深思熟虑后之决断,望父亲成全!”
高岱久久凝视着儿子。书房内,灯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高岱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有担忧,有欣慰,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的感慨。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份为义不顾身的血性,如今在儿子身上,化为了更为沉毅的责任与担当。
许久,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了沉寂,高岱脸上的严肃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与决断。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高弈面前,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之大,如同刘备当日的托付。
他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个古朴的木匣,郑重地打开,里面是一卷用丝帛精心包裹的简册:
“此乃为父昔年游历四方,结合古籍所载及亲见之农桑水利心得。”
“虽非宏篇巨制,然于沟渠修缮、选种育苗、时令把握等细微处,或有可资借鉴之处;汝且带去,或能助汝屯田安民一臂之力。”
高弈双手接过木匣,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这不仅是一份农书,更是父亲无声的认可与沉甸甸的期望:
“谢父亲!”
他喉头微哽,深深一揖到底:
“记住,”
高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的嘱托:
“为政之道,首在务实爱民,勿因位卑而懈迨,勿因事艰而退缩,汝之所行,关乎万千黎庶生计,务必慎之又慎!心意已至即可,徐州事急,不必在家久留。明日,便启程吧。”
“儿遵命!”
高弈抬起头,随后又问道:
“父亲不随我一起前往徐州么?”
“为父自有去处,勿需挂怀。”
高岱轻捻胡须,轻笑一声道,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高弈在父亲深沉的目光注视下,再次登上了前往下邳的良驹。
这一次,他怀中紧抱着父亲所赠的农书,心中装着家族传承的忠义与对万千生民的责任。
在刘备安排的护卫的簇拥下,迅速而平稳地离开了馀姚的山道,向着北方那片充满希望也布满荆棘的土地疾驰而去。
下邳城中,刘备正依次接见曹豹,许耽等一批陶谦麾下的亲信老臣:
“见过玄德公。”
曹豹,许耽二人虽然对刘备毕恭毕敬行礼,但,他们在心里却是不服刘备的。
在曹操二征徐州时,陶谦曾派曹豹、刘备出郯城拦击曹军,与刘备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关系。
他们一起被曹操打败,所以,曹豹并不觉得刘备有什么过人之处。
现在刘备被糜芳,陈登等徐州士族迎为州牧,曹豹屈居其下。
但,他后面还有丹阳兵士的支持,所以,这也给了他瞧不起刘备的底气:
“请问玄德升帐召我等何事?”
“备欲重整旗鼓,加强武备,以防曹操再次东来,进犯徐州。”
刘备依照高弈昨日所说的计策,正在慢慢实行,以加强徐州武备为由,尽收徐州精兵。
以此精兵为基础和原本部曲为基础,集成成为新的军队,在派往下邳郡稀释丹阳兵,以控制下邳大权,剥夺其兵权。
等徐州刺史部对下邳郡形成压倒性优势之后,刘备在凭借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配合匡扶汉室想要天下太平的心愿,兵不血刃释曹豹,许耽二人兵权。
“这玄德公何意?”
曹豹,许耽二人有所迟疑,对视一眼,刘备这套操作,他们有些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是要夺取二人的兵权吗?
陈登也是在思索刘备这是打算做什么?陶谦新丧,就对他亲信旧部下手。
还是说,想借助这个机会,想要将曹豹,许耽彻底收拢到自己身边?如果是后者,那他可真就看错了这位玄德公啊!
“哈哈,两位将军莫要误会。”
刘备见众人神色各异,连忙解释道:
“陶公新丧,吾心悲戚,故而才请两位来此,商量徐州防务之事。”
“且陶公于临终前,将二位将军以及徐州托付给我,希望我等一起勠力同心,同舟共济,共度危局。”“玄德公此言,实乃老成谋国之道。”
陈登率先打破沉默,他虽对刘备此举的深层意图有所疑虑,但眼下抵御曹操确是当务之急,且刘备所言在明面上无可指摘。
他身为徐州本土士族领袖,深知刘备若立足不稳,徐州必再遭涂炭,此刻唯有支持:
“陶恭祖遗命,我等自当遵从。曹、许二位将军麾下丹阳劲旅,乃徐州屏障,整军经武,正当其时。”
曹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敢表露。他深知陈登在徐州的分量,其表态分量极重。他抱拳道:
“元龙所言极是。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无奈与“坦诚”
“自去岁与曹贼郯城一战,我军损折颇多,丹阳儿郎虽勇,亦需休养生息,补充兵员器械。再者,丹阳兵素来自成体系,操练之法、号令习惯皆与他部不同,骤然集成,恐生混乱,反误了军机。”
许耽的态度则显得更为诚恳,他接着曹豹的话,但语气缓和许多:
“玄德公,曹将军所言亦是实情。丹阳兵久随陶使君,自成规矩,骤然改动,将士们难免心有疑虑。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向刘备,
“抵御曹贼,保境安民,乃当务之急。耽以为,只要不伤及丹阳兵根本,不寒了将士们的心,州府为统一号令而有所举措,并非不可商议。关键在于如何稳妥施行,既能强军,又不至生乱。”
刘备闻言,神色依旧温和,不见丝毫愠怒,仿佛早有所料。他轻轻颔首,目光扫过曹豹和许耽,最终落在陈登身上,带着询问之意:
“二位将军所虑,亦是实情。丹阳兵之骁勇,备在郯城便深有体会,实乃徐州柱石。然曹操虎视眈眈,徐州新遭大丧,人心未定,若无强军震慑内外,恐非长久之计。”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
“备非欲夺二位将军兵权,实为共保徐州计。整军之意,非是即刻将各部打散混编,而是欲先明定章程,统一号令,整饬器械,汰弱补强。州牧府当拨付钱粮,助二位将军补充部曲,修缮甲胄。至于操练,各营仍可暂由其主将统带,遵循旧法,唯遇战事,需听州府统一调遣,以求号令如一,如臂使指。不知二位将军与元龙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