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听王允再度提及“喜上梅梢”,心中猛地一凛,先前种种疑惑瞬间贯通,化作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
是了!
当初他奉太后之命初入司徒府,与王允密谋共抗袁隗。
席间王允提及蔡琰,言道愿助他成就好事。
自己当时只觉蔡邕乃文坛领袖,其女更是清流所誉的大家闺秀,岂肯屈身为边地将领之妾?
王允却笑言“蔡府方面,允自有办法”。
难不成……这“办法”,便是将蔡邕打成逆党,下狱论死?
以此绝了蔡琰所有退路,逼她只能依附于自己?
而此刻应允释放蔡邕,便是他王允兑现当日“助你纳妾”承诺的方式?
好毒辣的计策!
好深沉的谋划!
吕布深知,眼下,他们是共建朝堂新秩序的盟友。
王允此举,某种程度上,正是在展示他合作的诚意。
既然如此,自己也当拿出合作诚意。
“哈哈!哈哈哈!”吕布放声大笑,
“原来子师公的深意在此!布,拜谢子师公成全!”
他拱手一礼,姿态做足,随即语气一转,直接而干脆。
“子师公有何事需布协助,但讲无妨。布,必全力以赴。”
王允见吕布如此上道,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也不再虚伪客套,直言道。
“温侯快人快语。
允确有一事,需温侯相助。”
“讲。”
“温侯荣迁司隶校尉,然执金吾一职,至今空缺。
不知温侯……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吕布闻言,眉头微皱。
执金吾非同小可,非资历、声望、家世俱全者不能服众。
吕布手下倒有几人。
丁原够资历,然,已掌卫尉,护卫宫禁,不宜调动。
徐荣、张辽、高顺虽勇,皆出身行伍,骤登九卿之位,难以服众。
陈宫、李儒、李肃之辈,更是资历浅薄,非合适人选。
吕布发现自己手下虽然有徐荣、张辽、高顺等一流武将,也有陈宫、李儒等顶尖谋士。
然而,底蕴究竟是太薄了,面对九卿之一高位,京师治安的重要职位。
自己居然无人可荐。
吕布摇头,坦然道:“不瞒子师公,此位紧要,布麾下暂无此等资历威望之人可荐。”
王允似乎早料到如此,顺势接话:
“既然温侯暂无合适人选,允,愿向温侯举荐一人。”
“何人?”
“右扶风,士孙瑞。”
士孙瑞?
吕布目光一闪。
此人与王允乃是至交!
前世诛董,此人也是内核谋臣之一!
王允此举,是要将自己的铁杆心腹,安插进执掌京城治安关键位置!
吕布心思电转。
自己此刻确实无人可用,若强行安排亲信,必遭朝野反对,太后那里也未必能通过。
与其让这个重要职位落入其他派系的人手中,
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王允!
况且,自己如今以左将军之尊,奉太后懿旨都督京师诸军事,执金吾亦在节制之下,不怕他翻出天去!
瞬息之间,利弊已然权衡清楚。
吕布豪爽地大手一挥。
“子师公所荐,必是贤才!
此事,包在布身上!
明日我便奏明太后,举荐士孙瑞为执金吾!”
王允脸上笑容更盛,“如此,允,多谢温侯!
愿我等……同心协力,共匡社稷!”
两人心照不宣。
一场交易,悄然落定。
当日,司徒府发出公文,言及经详查,蔡邕虽与逆臣袁隗有书信往来。
然其醉心学术,书信内容皆为经史子集内容,却未参与谋逆实事。
着即释放。
蔡邕自阴暗的囚室中蹒跚而出,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得知是吕布出面说情,他心中却疑窦丛生。
他与吕布素无交情,前番还有求娶琰儿的流言风波,此人为何会为自己这不相干的老朽出头?
蔡邕心中莫名产生一丝不安。
他心事重重地往家中走去。
雒阳街头依旧繁华,但他却感觉无数目光黏在自己背上。
一些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虽低,却如针一般刺入他耳中。
“瞧,那不是蔡议郎吗?”
“竟出来了……果然是好手段……”
“噤声!莫要惹祸……”
蔡邕猛一回头,那些声音便戛然而止,路人或是匆忙避开他的目光,或是脸上带着嘲笑与鄙夷的神情。
他心中愈发烦闷,只觉一股郁气凝结于胸。
又行了一段,路过一茶肆,隐约听得话语传来:
“……用女儿换自由,亏他还是文坛领袖,竟做得出来?”
“真的假的?蔡公不似那般人啊?”
“千真万确!满城都传遍了!蔡才女血书明志,在西园门外跪了整整一日,言道愿为奴为婢,只求温侯救父!温侯是被其孝心感动,才向王司徒开的口!”
“嘶……蔡姑娘真乃千古孝女!只是这蔡公……唉……”
此言如一道惊雷劈在头顶!
蔡邕瞬间面色惨白,身躯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冲那茶肆方向嘶声道:“你……你们胡说什么?!”
那几人见是他,顿时如鸟兽散,留下蔡邕一人呆立当场,浑身冰凉。
原来如此!
原来那吕布并非仗义执言!
原来自己能脱困,竟是女儿用这般屈辱的方式换来!
他失魂落魄,跟跄跄跄奔回家中,劈头便问门仆:“昭姬何在?”
仆役见他神色骇人,战战兢兢答道:“女公子……一早便去了温侯府,至今未归……”
“去了温侯府……未归……”
蔡邕只觉天旋地转,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仿佛看到爱女在吕布府中为奴为婢、任人驱使的模样……
不多时,蔡琰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看到蔡邕时,眼神中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琰儿!”蔡邕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颤斗,
“你……你当真去了温侯府?你……你写了血书?要为奴为婢?”
蔡琰看着父亲惨然的脸色,心中酸痛,知道终究瞒不住,缓缓点头:
“父亲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女儿别无他法,唯有此路,或有一线生机。幸得温侯仁德,慨然应允……”
得到女儿亲口证实,蔡邕最后一点侥幸也被彻底抽空。
“痴儿!痴儿啊!!!”
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你让为父……让为父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我蔡氏清名,竟毁于我手!
我无能……我无能啊!!!”
他一生恪守士人气节,将名望清誉看得比性命还重,如今却要靠女儿自辱其身来苟全性命,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百倍!
巨大的羞耻、自责、心痛、愤懑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指着胸口,脸色由白转青,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亲!!”蔡琰惊骇欲绝,慌忙扑上前扶住。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