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德阳殿,此刻却象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角斗场。
董卓伏诛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另一种更为隐秘的硝烟已然弥漫开来。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袍服庄严,面容肃穆,但每一双低垂的眼眸下,都在急速盘算着功勋、猜忌与权力的重新分配。
太傅袁隗,这位四世三公的士族领袖,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手持玉笏,步伐沉稳地出列,向珠帘后的太后与幼帝躬身,声音从容不迫:
“太后,陛下。国贼虽除,天下初定,然雒阳饱经战火,民生困顿,府库空虚。
并州军护驾有功,确该厚赏。然,数千边军久驻京畿,于粮草补给、京城安防皆是沉重负担。
老臣愚见,不若以重金厚爵犒赏将士,令其荣耀归返并州。
既可彰显朝廷恩德,亦可令京畿与边军皆得休养,实为两全之策。”
他的话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淅回荡。
一番话语,冠冕堂皇,处处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
顿时,队列中众多公卿纷纷颔首附和,低语称是。
珠帘之后,何太后纤细的眉梢不易察觉地蹙紧了。
她太清楚这大殿之下的暗流了。
大汉的朝堂,自古以来便是皇权、后权与士大夫三方角逐的棋局。
皇帝强势,则宦官得势;
太后临朝,则外戚显赫;
而那群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则永远在查找机会扩张他们的势力。
如今,代表皇权的宦官已被袁绍带兵屠戮殆尽,代表她后权倚仗的兄长何进、何苗也已惨遭算计身亡。
此刻,以袁隗为首的士大夫集团,已然一枝独秀。
殿外那些守卫的南北禁军,其中多少军官出自这些高门望族?
他们怎会真心效忠于她这个失去外戚依靠的太后?
唯有来自边陲的并州军,他们出身寒微,与雒阳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毫无瓜葛。
才是她眼下唯一可能握住,也最易于掌控的剑。
袁隗此举,名为体恤,实则是要抽走她的根基,架空她。
太后转向卢植。
“卢尚书,你以为袁太傅之议如何?”
卢植曾不畏董卓淫威,当庭怒斥其废立之议;在此次诛董救驾中,更是力挺吕布,居功至伟。
在太后看来,他应是挽留并州军最合适的人选。
卢植缓缓出列,声音沉厚:“太后,袁太傅所言,老臣附议。京畿重地,非边军久驻之所。
将士思归,乃人之常情。若强留,恐生怨望,反为不美。
令其衣锦还乡,朝廷另择忠勇之师卫戍京师,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何太后属实感到意外了。
连他也站在士大夫集团一方?
她心中微沉,最后一丝希望落在吕布身上:
“吕将军,你与麾下将士功勋卓着。此事,你意下如何?”
她几乎是在明示:只要你流露出半点不愿,朕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你和你的军队留下!
此刻,吕布感受到两道目光从珠帘后射出,殷切之情,尤如实质。
吕布却知道。
太后的目光不是艳遇,而是两条布满勾子的藤蔓,一旦被她缠住,再想脱身,就要被拔下一层皮。
袁隗和卢植这两个老头的话,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雒阳是什么地方?
天底下最大、最深的权力旋涡!
这里的公卿大臣,个个都是人精,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嘴上说着漂亮话,脚下就能使绊子。
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
抡起方天画戟暴揍别人时有多痛快,面对那些顶尖谋士的弯弯绕绕时就有多无力。
前世被王允、陈登等人玩弄得团团转,最终身败名裂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了。
若是留在这龙潭虎穴,他确信,自己绝对会被人当枪使,而且被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与其这样,不如回到并州去。
天下即将大乱,诸候割据。
他回去做一方诸候,为娇妻美妾爱女,撑起一片天,岂不美哉?
那里的规则简单明了,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没有这么多笑里藏刀。
更何况,并州才是并州儿郎们魂牵梦萦的故土,驱逐胡虏,收复家园,才是他们渴望的荣耀。
还有那热情奔放的异族女子……
吕布朗声回应,语气没有半分尤豫:
“回太后!臣亦愿听从朝廷安排。并州将士,确已久离故土,思乡情切。”
一瞬间,遣返并州军竟成了朝堂上无人反对的共识。
何太后一双妙目紧紧盯着吕布,胸中涌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这莽夫!
是不是傻?
人家这是要把你从富庶之地驱逐到那贫寒艰苦、战乱不休的边塞去!
不仅有战死沙场的风险,光是那吃土咽沙的环境,怎能与雒阳的繁华舒适相比?
你居然还傻乎乎地同意了!
你同意,我不同意!
太后的声音骤然响起,清冷、坚定:
“诸卿之意,朕,已知之。”
“然,朕,不准。”
满殿皆寂,落针可闻。
太后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
“若非吕将军与并州将士舍生忘死,朕与天子早已罗难,汉室江山亦将倾复!”
“现今雒阳惊魂未定,董卓馀党未尽伏诛,正需一支虎狼之师震慑不臣!
吕将军及其麾下,于社稷有存续之恩,于京师有定鼎之劳,功勋盖世,岂可轻言遣散?”
她的目光如电,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定格在吕布身上,朗声宣诏:
“吕布,听封!”
“朕加封你为温侯,食邑万户!”
“授你执金吾之职,总掌京师巡警,卫戍宫城!”
“所有并州将士,皆擢升三级,厚赐金帛,就于京畿屯驻!”
朝堂一阵哗然。
“万户侯”、
“执金吾”、
“京畿屯驻”……
这一连串的封赏厚重得令人窒息。
温侯是县侯,在大汉非刘姓不得封王的铁律下,这已是人臣爵位的极点。
执金吾位列九卿,是手握实权的京师卫戍最高长官。
倾刻之间,吕布便从刺史主簿,一跃踏入帝国最内核的权力圈层。
然而,吕布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象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
即便他再不通权术,也明白了太后的意图。
她就是要将他这把剑,牢牢握在手中。
但他面上毫无异色,当即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臣!吕布!谢太后、陛下隆恩!必万死以报!”
珠帘后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柔和:
“温侯平身。”
“朕深知,温侯立擎天保驾、再造社稷之功,岂是寻常金银爵位所能酬谢?
即便位至列侯,官拜九卿,仍不足以报卿之功于万一。”
“朕今日,便特许你一诺。你可还有何心愿?但说无妨,朕无有不准。”
“嗡——”
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吸气声!
太后此诺,价值何止万金!
这几乎是在允许吕布自己开口索要任何东西。
更多的兵权?更大的封地?甚至是裂土封疆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