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海岛的冬日依旧漫长,但风中已隐约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远春的湿润气息。
苏婉清的产期,便在这样一日日的期盼与忐忑中,悄然临近。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行动愈发艰难,夜间时常因胎动频繁或腰背酸痛而难以安枕。
赵砚海心中那根弦也越绷越紧,他将所有可能用到的物品都准备妥当:烧开水的陶罐始终满着,干净的布条用沸水煮过晾干,备用的干草和兽皮垫得厚实柔软,甚至将那点珍藏的、有微弱镇痛宁神效果的凝露草汁也备在一旁。
这一夜,月隐星稀,海风比往日更加急促,卷着浪涛,一下下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
子时刚过,石屋内原本熟睡的苏婉清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猛地睁开了眼睛。腹中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坠痛,让她瞬间冷汗涔沱。
“夫君……”她艰难地侧身,声音带着颤斗。
一直浅眠的赵砚海立刻惊醒,翻身坐起,凑到床边。
借着灶坑里未熄的馀烬微光,他看到婉清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攥着身下的皮褥。
他心中一沉,知道时候到了。
“别怕,我在。”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竭力保持平稳,随即迅速行动起来。
他添柴将灶火重新燃旺,屋内顿时明亮温暖起来。
又将烧好的热水倒入盆中,将准备好的布条、草药一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阵痛如同海岛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一次比一次猛烈。
苏婉清咬紧牙关,努力遵循着赵砚海根据杂记和她母亲零星提及的土法所指导的呼吸方式,但剧烈的疼痛仍让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呜咽,汗水浸透了鬓发和衣衫。
赵砚海守在一旁,不断用温热的布巾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喂她喝下几口温热的凝露草汁,心中亦是焦灼万分。
他空有百年修为,此刻面对生命最原始的诞生过程,却深感无力,只能凭借有限的常识和一股不容退缩的意志支撑着。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风声凄厉,潮声澎湃,仿佛与屋内的挣扎遥相呼应。
赵砚海紧盯着婉清的状况,根据她的反应和有限的体征判断着进程。
他曾经历过生死搏杀,却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而沉重。每一次婉清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都让他心如刀绞。
临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阵痛达到了顶峰。
苏婉清几乎虚脱,气息微弱,但凭着母性的本能和最后的毅力,在一次撕心裂肺的用力后,一声微弱却清淅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石屋内的压抑和屋外的风浪声!
那哭声初时细弱,如同幼猫,随即变得响亮起来,充满了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赵砚海迅速而小心地用准备好的、在沸水中煮过的薄石片切断脐带,将浑身沾满胎脂、温热而柔软的小小婴儿托起,用柔软的干布轻轻擦拭。
是个男孩!他四肢健全,哭声洪亮,在父亲略显笨拙却极其轻柔的擦拭下,渐渐止住了啼哭,微微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朦胧,却仿佛映着灶火的光。
赵砚海将清理干净、用软布包裹好的婴儿,轻轻放在婉清枕边。
苏婉清疲惫至极,近乎虚脱,但看到身旁那小小的一团,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
她伸出颤斗的手,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婴儿温热的脸颊,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欣慰的弧度。
然而,赵砚海并未放松。他知道产后最是凶险。
他仔细为婉清清理,喂她喝下早已备好的、用铁背刀鱼熬制的浓汤,又督促她缓缓运转最基础的炼气诀,以期能恢复一丝元气。
整个过程,他动作沉稳,心思缜密,虽内心波澜起伏,手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天色渐明,风雨竟也奇迹般地停歇了。一缕微弱的晨光通过门缝,照在床榻上相拥而眠的母子身上。
赵砚海坐在床边,看着婉清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又看向那个皱巴巴、却呼吸平稳的小生命,百年来坚如磐石的心境,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喜悦,有如释重负,有沉甸甸的责任,更有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
这个孩子,是他在这海外绝地,与妻子相濡以沫,共同创造出的第一个生命奇迹。
几日过去,苏婉清在赵砚海的精心照料下,身体逐渐恢复,虽仍虚弱,但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婴儿也十分健康,胃口好,哭声亮,为这寂静的石屋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这一日,阳光晴好,风平浪静。婉清倚着厚厚的垫褥坐着,怀中抱着吃饱后安然入睡的婴儿。
赵砚海坐在一旁,望着窗外蔚蓝的海面,开口道:“婉清,该给孩儿取个名字了。”
苏婉清低头看着怀中稚嫩的脸庞,柔声道:“全凭夫君做主。”
赵砚海沉吟良久。他想起自己百年漂泊,道心几近蒙尘;想起初登此岛时的绝望;想起与婉清相识相守,于绝境中开辟家园的点点滴滴;更想起这孩子降生时,那份冲破黑暗与艰难的顽强生命力。
他缓缓道:“我辈修士,常言道心惟微。然于此海外僻壤,仙途缈茫,所求者,无非是一颗不改不弃的赤诚之心。对大道之诚,对家园之诚,对血脉之诚。
这孩子生于斯,长于斯,愿其心性纯一,如丹砂,赤诚而坚贞,无论未来风雨几何,皆能守住本心。便叫他‘丹心’吧,赵丹心。”
“丹心……”苏婉清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泛起柔和的光泽,“赵丹心。好,这个名字极好。不求他闻达,但求心志坚诚,平安一生。”
她低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手,柔声道:“丹心,我的孩儿,你听到了吗?爹爹愿你有一颗赤诚坚韧的心呢。”
仿佛听懂了般,睡梦中的小丹心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无意识的、浅浅的笑涡。
赵砚海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片因百年孤寂而冰封的角落,彻底融化开来,涌动着温暖的潮水。
长子的降临,不仅是为这海外之家注入了新的生命与希望,更仿佛涤荡了他积郁已久的暮气,让他对这片曾经视为绝境的土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归属与责任。
窗外,潮声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苍凉,反而如同为新生命奏响的、永恒的背景乐章。
赵丹心的到来,标志着赵氏一族在这云雾岛上,真正地扎下了血脉的根须。
未来的路,注定仍充满未知与挑战,但此刻,石屋内弥漫的奶香与安宁,却足以照亮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