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云良其实很清楚,无论龙大有怎么说,他都已经死定了。
这并非出于什么律法或公理,而是冰冷的现实一对于现在的局面而言,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在药材被劫的那一刻,龙大有和李蓁就已经输了。
他们作为棋盘上的棋子,已经失去了价值,那自然就得被抛掉。
商云良并不知道那本所谓的帐本到底是不是真的,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这其实并不影响太多。
因为只要龙大有死了,那一切就是死无对证。
现在,朱希忠要他死,京堂中的不少人也需要他死,所以,他就必须死了。
罪犯说的话怎能采信?都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是攀咬忠良的恶毒妄念。
只要庙堂诸公都有默契,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
“带走吧,你们送他去见公爷。”商云良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廖副将沉默,让人把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神涣散的龙大有架起来,找了一块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龙大有吼完之后,廖副将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差了不少。
“商老弟,你找我何事?”
他转向等在一旁的商云良,语气缓和了些。
刚刚说吃酒只是托词,他知道商云良来找自己一定有事。
“公爷还给你有其他安排?”
商云良问。
“没有,人抓住了,这大同还能有什么事?“
廖副将的语气有些无奈。
“那便好,午膳凑活顿,下午跟我去见个。”
“谁?”
“到了你就知道。”
商云良笑道。
明天就是新年了。
但整个大同上下却很少能看到张灯结彩的地。
往昔这个时节本该出现的些许红色和热闹,今年彻底消失无踪。
无他,在过去的嘉靖二十一年,对这里而言实在是太过难挨。
所有人都处于战火的炙烤之下,无人幸免。
早已榨干了这座边城最后一丝喜庆的元气。
如今,干脆连巡抚和总兵都没了。
自然就更没人来操持这些辞旧迎新的事了。
下午,商云良和廖副将早早就离开了府衙。
大同街道上现在萧瑟的很,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整座城市都得舔舐自己的战争创伤。
前些天攻城紧急的时候,城内的青壮百姓可是全部被征集起来的。
没受过训练,又没有甲胄防护的他们,哪怕是运输守城器械都会承受一定的伤亡。
更别说打急眼的时候,朱希忠可不管那些,老人半大孩子也得上城头扔下几块石头,用血肉之躯为轮换的正规军争取那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唉—狗入的鞑子,早晚学宪宗皇帝,去草原上犁庭扫穴,把他们一个个全杀了,脑袋摆成京观!”
廖副将望着街景面,突然嘟哝了一句。
两个人骑着马往北门的方向去,路上见到不少人家,门前简陋的席子上躺着盖着布的尸体,那是才从尸体堆中勉强辨认出来、送还家人的。
他们的家人还在城墙上,尽可能修补城墙,或者出城打扫战场,希冀着能从死去的鞋子或同伴身上找到一点能用的东西,藏起来,说不得能换点口粮或柴火,艰难度过这个注定寒冷的年关。
等到日落,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才会看到门口静静躺着的、再也无法醒来的亲人。
“走吧。”
“我们还得去看活着的人。”
商云良收回目光,声音低沉,他加快了马速,再也不想多看这些事情。
“活着的人?谁?”
廖副将愣了一下,他已经意识到这是要去京营的驻地了。
但他没反应过来这是要见谁。
商云良说:
“你还记得当初你我在到大同之前,救下的那个镇川堡的兵吗?“
廖副将点头,那也算是两个人第一次合作的开始:
“当然。”
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可能,他惊道:
“难道说——”
粗黑的眉毛扬了起来。
商云良点了点头:
“没错,他醒了,就在我回到大同的那一天。“
“我原本给赵医官他们叮嘱过,让这人醒了后就赶紧走,离开大同,没想到一直到了现在。”
他顿了顿,继续道:
“左右鞑子已经退了,很多事情已经盖棺定论,纵使那棺木里躺着的,可能不一定是真相。”
“本来叫你来单纯是来看看他,论起来你也救了他的命。”
“但现在,我看你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好了,听你就听,不听,你到时候转身就。”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廖副将的心上。
廖副将烦躁地挠了挠头,他当然听得明白商云良的意思。
他只是绝大多数时候是个不喜欢动脑的莽夫,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朱希忠来到大同后的态度突变,再加之违反官场规则,强行拿下龙大有和李蓁,以及刚刚龙大有说的那些话。
他就是再相信朱希忠,心里难道没有过一丝怀疑吗?
滤镜的颜色再深,那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光都遮住。
“你——莫说废话,来都来了——”廖副将的声音很低,带着挣扎,“我也总得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受伤的,到底—值不值得。”
商云良笑了笑,不再多言,带着他,朝着军营中走了进去。
没多久,他们就见到了站在路边的赵医官,寒风吹得他官袍下摆不住晃动,脸上带着忧色。。
“典药丞!这里!”
虽然实际上也就几天时间没见,但历经生死劫难后,商云良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翻身下马,朝着赵医官走了过去。
“哎呦!我的典药丞啊!我都听说了,真是凶险啊!一千人围攻五十人,就活下来您四个,真的是老天保佑,祖宗显灵——”
一见面,赵医官就开始絮絮叨叨。
商云良就是他的根,是他以后安稳日子的希望,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跟着这位大人才能活得滋润。
之前听京营的士兵传的二手消息,说商云良当初在兵站时的事情,别人觉得他商云良功劳盖世,此次战役虽然不是兵,但无论如何都该功居第一。
然而同样的话听到赵医官的耳朵里,却把这个中年人吓得魂飞天外。
我的个商大人啊,您可不能有事啊,缺点啥都不行!
现在终于见到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大活人,他才略微安心。
“行了,我没事,别做这妇人之态。“
商云良笑笑,拍了拍赵医官的肩膀。
赵医官扬起袖子抹了一把有些发红的眼睛,最终只是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伸手道:
“对—对,这边,二位,这边来,他就在这边。”
三个人往军营深处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偶尔还能听到压抑的呻吟从营帐中传出。
商云良说道:
“对了,很快就会有一批药材回来,约莫明天早上就能到,到时候你们都得忙起来。”
“伤兵很多,尽可能救治,我也会来。”
“虽然你们的医队使我不务正业,但你们的战场还是不变的。”
赵医官惊讶地扭头:
“药材?这个时候?”
“典药丞,现在整个同的药材缺可是个底洞,您—”
商云良摆摆手,阻他继续说下去:
“我只能告诉你,这批药材—很多,把整个大同的伤兵,伤残的百姓都治好,足够了。”
赵医官沉默了片刻,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白,声音干涩:
“同丢失的药材——果然还是找到了啊。”
他的话语里没有喜悦,反而带着一丝恐惧和了然。
商云良看着他,没说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些事,明白就好了。
望着那双平静的眼睛,赵医官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选择岔开了话题,指着前面一顶略显安静的帐篷,声音压得很低:
“这边,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