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空,积压着铅灰色的云,仿佛一口倒扣的巨锅,将往日帝都的繁华与喧嚣都闷在了里面。玄阴宗一夜复灭的血腥气,似乎顺着秋风,无声地渗入了每一道朱墙,每一片琉璃瓦。市井坊间禁若寒蝉,朝堂之上暗流汹涌,而那道让八皇子“静养”的口谕,在明眼人看来,非但不是保护,反倒象投石入潭后,那圈最先荡开的、预示着更深涟漪的波纹。
在这压抑中,各方势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座往日里被视为京城笑谈的八皇子府。如今,这府邸却象一头打盹的凶兽,无人再敢等闲视之。
巳时刚过,沉重的马蹄声便踏碎了八皇子府门前的寂静。大皇子夏龙一身玄色蟠龙常服,在一群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护卫簇拥下,径自闯入府门。他身形高大,步履间带着久居人上的龙行虎步,目光扫过府中略显萧瑟的景致时,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篾。
“八弟!为兄来看你了!”人未至,一道洪亮且威严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夏玄耳中。
主位之上,夏玄一身宽松的锦袍,领口微敞,头发随意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他手里还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玉杯,眼神迷离,仿佛宿醉未醒。见到夏龙,他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哟,大哥?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这小庙来了?”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语气随意,甚至有些失礼。
夏龙眉头微皱,目光如实质般在夏玄身上逡巡,似乎想从他这副惫懒的皮囊下,揪出点什么。“京城近来不太平,为兄忧心你的安危。”他自行在下首主位坐下,身体前倾,带来一股压迫感,“听说,苏家小姐前两日回府受了惊吓?你这府上的护卫,看来是懈迨了。不如为兄拨一队‘龙骧卫’的好手给你,保你府上平安。”
他话语里的“龙骧卫”三字咬得极重,谁都知道那是他麾下最精锐的私兵。这已不是试探,近乎是明目张胆的窥视了。
夏玄闻言,嗤笑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清雪那丫头,就是胆子小,没啥大事。”他摆摆手,眼神飘忽,“至于护卫?大哥您就别寒碜我了。您这些龙骧卫在我这儿怕是连酒都喝不痛快。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除了这身皮囊还算值钱,谁看得上啊?绑了我都嫌浪费粮食。”
他话语自嘲,却把夏龙的试探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夏龙眼神一厉,身体又逼近几分,声音压低,却更显森然:“八弟,休要妄自菲薄!昨夜城西的动静,惊天动地,据说是‘杀堂’那群无法无天的亡命徒所为!你整日闭门不出,可莫要引狼入室,与这些宵小之辈有所牵扯,沾污了皇家清誉!”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
夏玄终于正眼看了夏龙一眼,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河掠过,瞬间的清明与冰冷让夏龙心中莫名一悸。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夏玄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笑嘻嘻地道:“杀堂?名字挺唬人。大哥您消息真灵通,我这儿除了风声雨声喝酒声,啥也听不见。外面就是天塌了,也有父皇和各位兄长顶着,砸不到我头上。”他举起酒杯,“大哥,既来了,真不尝尝我这新得的西域葡萄酿?醉解千愁啊。”
夏龙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浑不吝的模样,胸中一股郁气无处发泄。他死死盯着夏玄,对方却只是晃着酒杯,眼神迷离地看着杯中荡漾的琥珀色液体。半晌,夏龙猛地起身,袖袍带起一阵风。
“哼!既然八弟安然无恙,为兄便不多叼扰了!你好自为之!”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步伐比来时更重了几分。
夏龙前脚刚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府门外再次传来喧哗,这一次,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煞气。
“老八!给老子滚出来!”声如炸雷,三皇子夏虎甚至等不及通传,直接带着几名身着玄甲、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亲卫闯了进来。他身材魁悟,面容粗犷,一双虎目圆瞪,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与夏龙的阴鸷试探不同,夏虎的质问直接得象一柄出鞘的战刀。
“老八!你小子别装傻充愣!”夏虎几步跨到厅中,手指几乎要戳到夏玄鼻子上,“昨晚玄阴宗被连根拔起,是不是你干的好事?那个什么狗屁杀堂,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狂暴的气势扑面而来,若是寻常仆役,只怕早已瘫软在地。
夏玄却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手里的玉杯差点脱手。他拍着胸口,一脸心有馀悸:“三哥,您这是要吓死弟弟我啊?”他苦着脸,摊开手,“您看看我,手无缚鸡之力,走两步都喘,指挥动谁去?杀堂……听着就吓人,我躲还来不及呢。”
“放屁!”夏虎怒极,一脚踹在旁边的花梨木茶几上,那茶几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老四刚倒,玄阴宗就没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真当老子是战场上杀傻了的莽夫不成?!”
夏玄缩了缩脖子,表情更加无辜,甚至带着点委屈:“三哥,四哥那是……唉,天威难测。玄阴宗嘛,江湖恩怨,仇杀灭门,不是常有事儿?说不定是影楼自己清理门户呢?您要替天行道,该去找皇城司,或者直接找影楼算帐,拿我这个废物弟弟撒什么气呀?”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把问题轻飘飘地引向了别处。夏虎被他这软绵绵的态度顶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涨得通红。他死死瞪着夏玄,对方那双看似清澈无辜的眼睛里,却象蒙着一层雾,让他什么也看不真切。这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憋闷。
“好!好你个老八!”夏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最好给老子一直这么‘安分’下去!要是让老子抓到一点把柄,哼!”他留下一声蕴含着无尽暴怒的冷哼,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一股旋风,怒气冲冲地走了。
客厅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夏龙的精悍与夏虎的暴戾气息。
夏玄脸上那副玩世不恭、胆小懦弱的表情,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他缓缓坐直身体,原本微驼的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复的变化。慵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那双眸子幽深如古井寒潭,里面没有丝毫情绪,只有绝对的冷静与漠然。
“跳梁小丑。”他轻声自语,声音里不含半点温度。
屏风后,诸葛亮的身影悄然转出,羽扇轻摇,带起细微的风声。他看着夏玄,眼中带着赞许与了然。
“殿下应对得宜。经此一事,大皇子疑心更重,三皇子戾气横生。二人虽未探得虚实,但忌惮之心已如野草滋生。接下来,他们要么会暂时联手,先将殿下这变量清除;要么,便会更加不择手段,互相撕咬,以期尽快壮大自身,压倒对方。”
夏玄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闷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乌云,落在了那九重宫阙之上。
“让他们斗去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斗得越狠,血流得越多,这潭水才越浑。我们的对手,自始至终,都只有藏在最深处的……那一位。”
六皇子府,地下密室。
烛火摇曳,将夏贤略显阴柔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玄阴宗的复灭,如同断了他一臂,让他初尝挫败的滋味,更带来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老八手下那股力量,太诡异,太强大。
就在这时,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微微一凝,烛火无风自动。下一刻,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蒲团之上,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来人身着简单的青布道袍,须发灰白,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但当他睁开双眼时,整个密室都仿佛亮了一下。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囊括了周天星斗。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周身气息便与这方天地完美交融。
陆地神仙!
夏贤心中一凛,立刻收敛所有情绪,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致:“青云长老。”
这位道号青云子的老者,正是他最大的依仗,来自超然物外的隐世宗门——“天机阁”。天机阁观星测运,布局天下,他夏贤,便是他们选中的“潜龙”之一。
“晚辈无能,”夏贤语气苦涩,“计划受阻,玄阴宗……已被连根拔起。我那八弟夏玄,不知得了什么机缘,麾下竟有至少七位大宗师级的杀手,其势……已难遏制。”
青云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夏贤,仿佛世间万事皆难动其心。“七位大宗师,在此红尘俗世,确是一股可观之力。何况是精通暗杀的影堂之辈。”他的声音缥缈,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然,天命无常,气运流转,潜龙之争,非一时强弱可定。你既为天机阁所选,自有你的造化与缘法。那夏玄,锋芒过露,杀伐太盛,已遭天妒,非长久之相。”
说着,他袖袍微微一拂,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凉的令牌轻飘飘地落在夏贤手中。令牌正面刻着“天机”二字,背面则是玄奥的星图。
“此乃‘天机令’,”青云子淡淡道,“可调动阁中在外行走的两位客卿,皆有大宗师后期修为,助你稳住局势。”他顿了顿,“老夫既已入世,便会在此盘桓些许时日。若到紧要关头,自会为你压阵。”
夏贤紧紧握住天机令,一股温润的气息顺着手臂流入体内,让他因恐惧而有些发冷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两位大宗师后期!再加之青云子这位陆地神仙坐镇!这股力量,足以扭转乾坤!
“多谢长老恩典!晚辈定不负厚望!”夏贤对其深深一拜。
青云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闭上双眼,仿佛神游太虚而去。密室中,只馀下他若有若无、与天地共鸣的呼吸声。
夏贤缓缓直起身,看着手中的天机令,眼中的惊惧早已被狂喜和更深的阴鸷所取代。
“老八……”夏贤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毒辣的弧度,“你以为,凭借一群只会躲在阴影里的杀手,就能赢下这盘棋吗?我就先断了你的臂助,看你还能不能象现在这般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