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得化不开,象是泼洒的陈墨。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咽喉破裂声,如同秋叶被碾碎,刚溢出唇齿,便被一阵恰如其分卷过巷底的阴风囫囵吞没,没留下一丝痕迹。
巷口那盏不知挂了多久的旧灯笼,骨架歪斜,烛火在灯罩里挣扎着最后一次呼吸,明灭不定。那昏黄的光晕投在地上,将一滩正在缓慢浸染、扩张的暗红血泊的边缘,映照得如同某种活物的触须,蜿蜒、蠕动,试图爬向更深的黑暗。空气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甜腥铁锈味,几乎凝成了实质,霸道地压过了京城夜雾里常有的尘霾与万家炊烟残留的些微暖意。而巷子更深处,一种无形的“东西”盘踞不散,那不是寻常的杀气,更象是极北之地的万载寒风凝成了实体,无声地流淌。它刮过皮肤时并不带来冰冷的触觉,却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让人从脊梁骨最深处生出一种僵直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战栗。几个后来奉命赶到的皇城司探子,都是见过血的悍勇之辈,此刻也只在外围站了片刻,便一个个面色由青转白,胃里翻江倒海,跟跄着退了出来。
养心殿里,价值千金的龙涎香在巨大的鎏金兽炉中无声燃烧,试图织就一张安宁的网,今夜却怎么也网不住那股仿佛自虚空渗透、从每一道窗缝里丝丝渗进来的寒意。
夏鸿背对着跪伏在地、头颅深埋的皇城司统领,他那原本挺拔如山岳的背影,在巨大琉璃宫灯流转的光晕下,竟显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佝偻。统领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关于现场那非人杀意的描述,都象是一根无形的、淬了冰的尖刺,精准地扎进皇帝的脊椎里,带来一阵阵麻痹的寒意。
“七位……还是七位擅长暗杀的大宗师强者。”夏鸿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恐怖的数字,指尖在冰冷刺骨的紫檀窗棂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几道凌乱的浅痕。他脑海里浮现的,并非眼下波谲云诡的朝堂纷争,而是许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最偏僻角落里,被几个得势兄长抢走刚赐下的精致糕点,不哭不闹,只会默默攥紧小拳头、眼神阴郁得象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的孩子。
老八,夏玄。
他曾经以为那口井再深,也终究翻不出皇宫这四四方方的院墙。谁能想到,时隔多年,那井水非但未曾干涸,反而在地下无声汇聚,如今竟化作了足以复没一切的狂澜,冲天而起!
“父皇,儿臣……只是想活下去。”很多年前,那个孩子似乎仰着头,用细弱的声音说过这么一句。当时的夏鸿只觉其懦弱不堪,恨铁不成钢。此刻回想,那话语深处,那阴郁的眼神背后,是否早已埋下了今日这般决绝酷烈的种子?那真的只是一句求饶,还是一句被所有人忽略的、最简洁的宣言?
“李辅国。”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彻夜未眠后的沙哑疲惫,像破了洞的旧风箱,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没有实质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至他身后,静待旨意。
“去告诉老八,”夏鸿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渐亮的天色,那鱼肚白般的光线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目,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就说……京城风大,让他就在府里,好生将养,无事……便不要出门了。”他终究是,不敢再用“软禁”二字。这道口谕,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个父亲,一个帝王,在绝对力量碾压之下,迟来而苍白的试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怜。
六皇子府的书房,狼借一片。价值连城的紫檀木棋盘连同其上未竟的棋局一同翻倒在地,黑曜石与羊脂白玉打磨的棋子溅得到处都是,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星罗棋布,象一场刚刚经历惨败、溃不成军的乱局。
夏贤没有去捡。他只是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收缩又放大,深处倒映着的并非眼前残局,而是昨夜玄阴宗总部密室那冰冷地板上,用某种不知名的、仿佛还在缓缓流动滴落的暗红颜料书写的、巨大而狰狞的“杀”字!他安插在里面的那个跛脚帐房,明面上负责核算银钱,实则是隐匿气息的顶尖高手,是他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之一。
昨夜,却连一声最轻微的示警都没能传出,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眼神空洞如同破布玩偶的尸首,与其他尸体毫无二致。
他引以为傲的十几年筹谋,他如履薄冰、呕心沥血才织就的罗网,在对方这毫不讲理、摧枯拉朽的绝对力量面前,竟脆薄得象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窗户纸,一捅即破,徒留满地狼借。
“七位……嘿,七位……”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里面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被羞辱的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却如毒蛇般啃噬心灵的恐惧。他的好八弟,夏玄,根本不是在和他对弈,是直接抬手,蛮横地掀了这棋盘!
他跟跄着走到靠墙的书架旁,指尖在一个与木质纹理几乎融为一体的细微划痕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随即用力按了下去。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暗格悄然弹开。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或机密文档,只有一枚触手冰凉的墨绿色玉符,静静地躺在丝绒垫上。符上的纹路古老而诡异,看久了会让眼睛产生轻微的晕眩和刺痛感,仿佛活物在蠕动。他原本想等到最关键的时刻,等到那个能一举定鼎乾坤、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时刻才动用……
“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他喃喃自语,指尖因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变得惨白。这枚玉符,不再是为夺嫡准备的华丽底牌,而是为了……生存,是为了在那位已然化身为魔的八弟手下,争得一线生机。
镇国大将军府,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苏烈挥退了所有属下,独自站在巨大的楠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无言。他那张被北境几十年风沙磨砺得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波澜——有震惊,有审视,有一丝后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一炷香的时间……七处戒备森严、位置隐秘的据点,同时被拔除,鸡犬不留……”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试图在脑海中还原那副场景。这哪里是江湖仇杀?这是最顶级的兵法运用!是效率高到令人发指的雷霆斩首!他一生戎马,经历过无数恶战,也只在最理想、最大胆的战局推演中,才敢设想类似的场景。
他回想起女儿苏清雪被那个黑衣人安然送回来时的情形,虽然受了极大惊吓,花容失色,但衣衫完整,发髻甚至都未曾散乱,只是那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显然是被人用力握住留下的淤青。对方显然极有分寸,目的明确到了冷酷的地步——只诛杀玄阴宗内核,不伤及苏清雪这无辜者分毫,甚至连一丝额外的冒犯都无。
这与其说是一场血腥的报复,不如说是一次面向整个京城、所有势力的宣告,一次用玄阴宗上下百馀口高手的尸骨垒成的、掷地有声的宣告。宣告一个蛰伏的庞然大物,已然苏醒,亮出了它锋利的獠牙。
“父亲。”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意味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打破了沉寂。
苏清雪走了进来,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酷似她早逝母亲的清澈眼眸里,却燃着一种苏烈从未见过的光彩,那不是劫后馀生的惊吓,而是一种……近乎明悟与笃定的神采,仿佛看到了命运的轨迹。
“他……”苏清雪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停住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已经包含了她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判断。
苏烈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女儿尤带惊悸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又仿佛通过她,看到了那个多年来在宫廷中被所有人视为“废物”、“阴郁皇子”,却于无声处蓄起如此惊雷、手段狠辣果决又不失格局的年轻人。他沉默了许久,窗外的天色已从墨黑转为深蓝,最终,所有的震惊、权衡、利弊计算,乃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对于旧有秩序被打破的不易察觉的欣慰,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
“罢了。”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鏖战后的疲惫,也有一丝放下执念后的释然,“你的路……从此,自己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