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夜色来得急,刚过戌时,天地间便只剩一片浓黑,唯有塘泺沿线的火把,如一条蜿蜒的火龙,在旷野中跳动。
鲁智深赤着臂膀,古铜色的肌肤上沾着泥浆与汗水,正指挥着乡勇们将削尖的木桩往堤坝内侧的壕沟里砸。
木桩早已用桐油浸泡过,顶端裹着铁皮,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每砸下一根,他都要亲自上前踹两脚,确认稳固才肯罢休。
“都头,这木桩已经砸了三百多根了,兄弟们的骼膊都快抬不起来了!”一名乡勇揉着发酸的肩膀,声音带着疲惫。
他身旁的石勇立刻瞪了过去,腰间的铁链哗啦作响:“废话!辽狗还有三天就到了,现在偷懒,等辽骑冲过来,你的骼膊连带着脑袋都保不住!”
石勇说着,抄起一根木桩往壕沟里一扔,溅起的泥浆溅了自己一身也不在意。
他转头看向鲁智深,语气缓和了些:“鲁大哥,柴大官人送来的铁皮和麻绳都快用完了,剩下的只够再裹五十根木桩。还有那批运过来的生石灰,也得省着点用——刚才去清点的庄客说,民夫们已经开始偷偷拿生石灰防潮了。”
鲁智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目光扫过远处灯火通明的柴家庄方向。
那里正有车队源源不断地往塘泺输送物资。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怕什么!柴大官人说了,今晚就是把庄园的铁器都融了,也得把这堤坝补好!你去告诉民夫,谁要是敢私拿生石灰,洒家就把他扔到塘泺里醒酒!”
石勇应声而去,鲁智深则走到堤坝顶端,望着浑浊的塘泺水面。
这片塘泺位于沧州西北,北接滦河,南连运河,是一片纵横数十里的水网沼泽,本是天然的防洪屏障,如今却成了抵御辽骑的关键。
按林冲的设计,他们要在原有堤坝基础上增高三尺,内侧挖掘五尺深的壕沟,埋上裹铁木桩;再将滦河的水引入塘泺,让水位上涨两尺,使辽骑难以涉水;最后在浅滩处撒上生石灰,一旦辽骑踏入,马蹄沾到生石灰遇水发热,便能迟滞其冲锋。
“都头,你看!柴大官人的车队来了!”一名乡勇指着远处喊道。
鲁智深抬头望去,只见数十辆马车在火把的映照下缓缓驶来,车上装着的铁皮、麻绳,还有刚打造好的鹿角拒马,堆得象小山一样。
柴进亲自骑马走在最前面,身上的锦袍沾了不少尘土,却依旧难掩贵气。
“鲁大师,辛苦兄弟们了!”柴进翻身下马,递过一壶酒,“这是刚温好的,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庄园里的铁匠连夜赶工,又打了两百根裹铁木桩,还有五十具鹿角拒马,应该够用了。”鲁智深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虬髯流下,却透着一股爽快:“柴大官人够意思!有这些东西,别说辽狗五千骑兵,就是一万来,也得在这塘泺里栽跟头!”
他指着堤坝内侧的壕沟,语气带着自豪,“你看这壕沟,深五尺,宽三尺,里面埋的木桩都裹了铁,辽骑的马蹄踩进去,保管断筋折骨!”
柴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设计确实精妙。只是民夫和乡勇们已经忙了四个时辰,得让他们轮流歇息,不然明天怕是撑不住。”
鲁智深点头应下,立刻安排石勇分拨人手,一半继续加固堤坝,一半去旁边的窝棚里歇息,还特意嘱咐庄客把带来的干粮和热汤分给众人。
夜色渐深,塘泺沿线的火把依旧明亮,乡勇们的号子声、木桩砸入泥土的闷响,在旷野中交织,成了沧州最坚实的守护声。
与此同时,沧州厢军营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种来站在演武场上,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厢军士卒,他们身着半旧的皮甲,手中握着长枪或朴刀,虽不如禁军精锐,却透着一股昂扬的士气。
林冲站在他身旁,身旁还立着两名将领——厢军骁骑营左、右指挥使,左指挥使周能,年近五旬,是军中的老兵油子,右指挥使吴奎,三十多岁,曾是禁军的裨将,因犯错被贬至厢军。
“诸位将士,辽军一万兵马四日后便至沧州,塘泺防线虽在加固,却需我等守住最后一道关卡!”
种来的声音洪亮,在夜风中格外清淅,“从今日起,厢军一千五百人分为三队,由林指挥、周指挥、吴指挥各领五百人。
林指挥率部驻守塘泺南岸的黑风口,那里是辽骑最可能突破的地方;周指挥率部驻守西侧的芦苇荡,防止辽军绕后;吴指挥率部作为机动,随时支持各处!”
周能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上前一步抱拳道:“都监,不是末将不服安排,只是林指挥虽有勇力,却曾是配军,如今不过是代行正指挥使之职,让他统领一队兵马驻守要地,恐难服众啊!”
他身后的几名老兵也跟着附和,声音里满是不屑。
林冲脸色一沉,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却没有发作。
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始终是军中的把柄,若此刻动怒,只会让矛盾激化。
种来见状,上前一步,挡在林冲身前,语气带着几分威严:“周指挥,林指挥夜袭辽营,阵斩匪首王阔,战功赫赫,难道不配统领一队兵马?再者,本都监的安排,何时轮到你质疑?”
周能脸色一白,却依旧不服气:“都监,末将并非质疑您的安排,只是厢军与禁军不同,讲究资历。林指挥刚入厢军不久,骤然统领五百人,怕是难以调度。”
吴奎在一旁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都监,周指挥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如让林指挥先协助末将,待战事过后,再行安排?”
种来眉头紧锁,他知道周能和吴奎是担心林冲抢了他们的功劳,也怕一个“配军出身”的将领压在自己头上。
就在这时,营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名亲兵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都监!禁军驻泊都监王显带着两百禁军来了,说要见您!”
种来心中一凛!
王显深夜来访,定是为了调兵之事。
他对林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局面,随后便快步往营门走去。
刚到营门口,便见王显身着明光铠,腰佩长剑,身后跟着两百名禁军士卒,他们身着精良的山文甲,手持神臂弩,气势逼人。
“种都监,深夜叼扰,实在抱歉。”王显抱拳道,语气却带着几分疏离,“只是听闻都监要调禁军协助加固塘泺防线,按规制,禁军需由枢密院宣命调遣,都监虽有州府文书,却无枢密院批文,末将实在难以从命。”
种来心中一沉,知道王显是在拿规制说事。
他上前一步,语气恳切:“王监,辽军四日后便至沧州,塘泺防线若不能在三日内加固完毕,沧州便危在旦夕!州府文书虽无枢密院批文,却是唐知州亲笔签发,事后末将愿一力承担责任,只求王监能暂借五百禁军,协助加固防线!”
王显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决:“都监,非是末将不近人情,而是军法难违。若末将私自调兵,便是擅发兵之罪,不仅末将性命难保,还会连累都监。此事,末将实在不能答应。”
他身后的禁军士卒也跟着上前一步,手中的神臂弩微微抬起,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种来看着王显冷漠的脸,又看了看身后的厢军士卒,心中满是焦急。
塘泺防线急需人手,若得不到禁军的协助,仅凭厢军和乡勇,恐怕难以在三日内完成加固。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再劝说,却见林冲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官人,周指挥和吴指挥在营中煽动士卒,说您勾结禁军,想要夺权,不少士卒都开始骚动了!”
种来脸色一变,转头看向营内,只见周能正站在士卒中间,不知在说着什么,不少士卒都面露疑惑,甚至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他
知道,此刻若不能稳住局面,不仅塘泺防线难以加固,厢军还可能陷入混乱。
而王显带来的禁军,更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色中,种来的目光变得凝重,他知道,一场更大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