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义副尉,实打实的无品级、不入流的军职官阶。
其俸禄待遇极低,每个月料钱仅一贯!
这便是后来的南宋名将、中兴四将之一韩世忠在二十八岁时的境遇。
种来心中剧震,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巨石!眼前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竟是日后威名赫赫,在黄天荡几乎困死金兀术的韩良臣!
林冲虽不知韩世忠日后威名,但观其方才勇猛与治军之能,亦知非池中之物,抱拳道:“沧州承节郎骁骑营副指挥使,林冲,谢过韩副尉!”
韩世忠目光炯炯,看了看林冲,却是收敛了笑意,正色言道:“原来是昔日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未曾想跟了贵人,如今也是节制一营的副指挥使了。”
言罢,只是微微抬手抱拳行礼,礼数间竟带着几分轻慢。
韩世忠此言多少有些失礼。
军人皆以军功为荣,他刚才所言“跟了贵人”,言外之意便是含沙林冲的官阶和差遣都是因为种来的庇佑才得来的,在他眼中这般“非军功上位”自然是不值得心服。
种来倒是依然笑着看着韩世忠,眼中深意已经了然。
韩世忠出身寒微,十七岁便参了军,追随刘延庆屡经大小战役,还和自己的叔祖种师道的军队配合攻破过西夏大军。
其人因作战勇猛、斩将夺关立下战功,仅仅只是被“补一资”,后又经多次立功才得以勉强补授“进义副尉”,正式踏入军官行列。
这般拼杀出来的人,瞧不上“靠人提拔”的林冲,倒也情理之中。
“能有今日,也是得遇我家官人厚爱,才把林冲自一配军提拔至承节郎。我之前任禁军教头,也是没有机会象韩副尉一般可以上阵杀敌、保民卫疆。”林冲当真是心性稳重,展颜一笑颇有风度,随后看向种来:
“欧阳文忠公曾有言: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追随我家官人,林冲才有机会施展胸中的抱负啊!”
种来闻言心中大悦。
好一个林冲!非是因为夸赞自己“厚爱”而心中大悦,乃是因为林冲不仅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曾经配军的身份,十分的磊落,并且还引用了欧阳修的经典,毫不避讳自己为求前程择明主而仕,同时也狠狠打了韩世忠的脸。
韩世忠屡立功勋,现在就连一个在册的品级都没有,不正是遇不到明主么?
好一个文武双才的林冲!
“林副使!”韩世忠面有愧色,却仍强撑着正色言道:“方才见你一枪结果了那贼首的性命,倒是也有几分勇武。不过领兵战事可不是只有个人勇武就够了。我家刘承宣使正是担心沧州厢军久疏战事,已经忘了如何行军杀敌了,这才派我领百卒前来相助,怕那些贼匪害了友军的性命。”
饶是林冲再是持重,也是不能再忍。环眼怒睁,握着丈八蛇矛的手隐隐用力,整个人气势凛然。
“诶——大家都是友军,何必如此。既然韩副尉前来相助,我等自当拊掌相迎啊!”种来笑呵呵的走到两人中间,分别握住二人的手腕。
“林冲全依官人!”
“某也全依种都监!”
“哈哈哈!”种来朗声大笑:“既如此——林副使,整备军队继续行进,天色渐晚,派出哨探去寻安营扎寨的地方。”
“喏!”林冲领命而去。
“韩副尉!”种来突然厉声而道。
“啊?喏!”
“既是受刘承宣使所托前来助我剿匪,便请依我军令!速去整理你方部众,随行沧州厢军不得擅离,一切战事部署需听从我沧州兵马都监之令,你可晓得?”
“啊——?”韩世忠是万没想到会是如此。
自己确实领了刘延庆的令,协助剿匪,可也没有嘱咐要听令于种来啊?
不过对方的言语有理有据,又兼官职施压,一时也是不知如何应对。
“哎——”韩世忠微微一叹:“某——便依种都监令!”
种来此举,一是想帮林冲立威,有护短的私心;二是想拉拢韩世忠——眼下大宋,怕是只有他知晓这位青年日后的分量。
而对韩世忠这般凭实力立足的人,空用好言相劝、官爵俸禄,难换真心。唯有展现出能让他信服的实力与气象,才能真正结交。
哪怕不能将他招致麾下,只做挚友,对自己将来在乱世种自保也大有裨益。
于是,种来便将韩世忠及其麾下百名骑兵安排在行军串行的侧翼,与林冲直属的百人骁骑营并行。
行军途中,韩世忠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与傲气,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了这支沧州厢军的“不同”。
首先是静。除了必要的传令与马蹄踏地、甲叶摩擦声,整支队伍几乎无人喧哗。士卒们目光警剔地扫视着周围环境,而非象他见过的许多部队那样,行军如同赶集。
其次是序。队伍始终保持严整的队形,即便在狭窄或难行路段,也能迅速调整,前后呼应,左右相顾,绝无混乱。步卒、骑兵、弓弩手、辎重之间,间距合理,随时可相互策应。
最让韩世忠心惊的是那股气。
这不是新兵的懵懂,也不是老兵油子的滑懒,而是一种沉静中蕴含爆发力的精悍之气。
他亲眼看到一名步卒在休息时,默默检查着自己弩机的机括,动作熟练而专注;看到骑兵在给战马喂食豆料时,会仔细梳理马鬃,检查蹄铁。
这种对军械、对战马的珍视,是只有真正把打仗当成本分、把军队当成家的精锐才有的素质。
“林副使,你这兵……练得不错。”韩世忠终究没忍住,策马靠近林冲,低声说了一句。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林冲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警剔地巡视前方:“全赖我家官人立下的规矩,林冲不过依令行事。”
韩世忠默然,再次看向中军那个年轻的绯袍身影时,眼神已复杂了许多。
傍晚时分,大军抵达预定局域,距铁壁寨约十里的一处背风坡地。
种来下令安营,各队依令而行,动作迅捷而条理分明。
十几名士卒先行选址与清障,不需上官催促,马军军使和步军都头便带领士卒清理营地杂草碎石,划定各营区范围。
其馀士卒齐齐立栅挖壕。刀盾手负责砍伐树木,打下营栅;长枪手则挥舞铁锹,在外围挖掘一道浅壕,并设下简易鹿角拒马。虽因时间所限不及深挖,但也可见防御意识已融入日常。
随后林冲指挥营区规划。中军帐、各指挥营区、伙房、马厩、医帐、茅厕等分区明确,留出足够信道,既便于管理,也防止火灾或混乱时拥堵。
等到安营完毕,不等林冲吩咐,斥候十将已主动前来汇报明哨、暗哨及游动哨的布防位置与轮换时辰,思路清淅,考虑周详。
韩世忠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因官职而起的些许不服,渐渐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所取代。
他带兵多年,深知“令行禁止”四字何其艰难。而眼前这支厢军,竟能将扎营这等繁琐之事,做得如同呼吸般自然顺畅,其日常操练之严、军纪之明,可见一斑。
他麾下的骑兵虽勇,但在这种细致入微的营务管理上,怕是也有所不及。
中军大帐内,火盆驱散着寒意。
种来与林冲对坐于简陋的舆图前。
“官人,哨探已回报。”林冲指着图上铁壁寨的位置,沉声道:“此寨位于白沟河一支流拐弯处的土岗之上,三面徒峭,只有南面一条山路可通寨门,易守难攻。寨墙以土木混合,高约两丈,上有垛口,可见匪寇亦懂守御之法。匪众约三百馀人,多为亡命之徒,弓弩不多,但滚木礌石储备应不少。其首领‘翻山鹞’王阔,据说擅使一柄开山钺,膂力过人。”
种来凝视地图,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强攻伤亡太大,需以智取。或诱其出寨,或寻小路奇袭……”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交击的铿锵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怒喝!
“怎么回事?!”种来与林冲几乎同时起身,抓起兵刃冲出帐外。
只见营寨边缘,靠近马厩的空地上,两条黑影正缠斗在一起!
月光与火把光芒交织下,只能看清其中一人手持浑铁点钢枪,正是韩世忠!
另一人则身材极为魁悟,头戴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手中一杆水磨禅杖挥舞得呼呼生风,势大力沉,竟与韩世忠斗得旗鼓相当!
“好胆!敢夜闯军营!”韩世忠怒喝,铁枪如毒龙出洞,疾刺对方咽喉,枪法狠辣,尽是战场搏杀的夺命招式。
那斗笠大汉却不答话,只是发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禅杖一个“力劈华山”,硬生生砸向枪杆!
“铿——!”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两人各退半步,显然都感受到了对方磅礴的力量。
韩世忠心中骇然,他自负勇力,军中鲜逢敌手,没想到这不知来历的莽汉,膂力竟似还在自己之上!他斗擞精神,铁枪使得愈发凌厉,枪尖点点,不离对方周身要害。
那斗笠大汉的禅杖法则大开大阖,看似笨重,实则章法严谨,守时滴水不漏,攻时如狂风暴雨。
尤其一招抡杖横扫,着地卷将来,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扫过,逼得韩世忠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周围已被惊醒的士卒迅速围了上来,弓弩上弦,长枪如林,但因二人缠斗太紧,投鼠忌器,不敢贸然放箭。
林冲持矛立于种来身侧,凝神观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那斗笠大汉的身形、那疯魔般的杖法……尤其是其中几式衔接变化,隐隐勾起了他埋藏心底的熟悉感。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在他心中迅速萌芽。
恰在此时,韩世忠久战不下,心头火起,卖个破绽,诱得对方禅杖直劈而下,他则侧身拧腰,铁枪如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疾刺对方因发力而微微暴露的肋下空门!
这一枪极为阴险刁钻,眼看便要得手!
那斗笠大汉似乎也未料到对方枪法如此诡变,再想回杖格挡已是不及!
电光石火之间,林冲看得分明,那大汉在危急关头,身体本能地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闪避与格挡的起手式——那姿态,他太熟悉了!
“师兄!手下留情!”林冲猛地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斗,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那斗笠大汉闻声,刺出的禅杖硬生生顿在半空!
韩世忠的枪尖也在离其肋下不足三寸处骤然停住,愕然回头看向林冲。
只见那魁悟大汉缓缓抬起手,掀开了头上的斗笠,却是一个大胡子和尚!
那和尚瞪着牛眼,看向林冲,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虬髯怒张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混杂着狂喜与激动的笑容,声若洪钟般吼道:
“兄弟!洒家寻得你好苦!”
种来看着眼里。
这和尚,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臊胡须,扎扎撒撒如钢针般竖起,根根见肉。两眉浓黑似墨,斜插入鬓,眼若朗星,睁时便有精光迸出,不似念佛看经的善相,倒象那能伏虎降魔的罗汉。
袒开上身时,两臂刺满花绣,青郁郁一片,或为缠枝莲,或为猛兽纹,隐隐有腾挪之势,端的是狰狞显眼。
不是“花和尚“鲁智深,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