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深,汴京。
细雪初霁,龙津桥畔的御街映着淡白日头,寒意凛冽,却透不过枢密使童贯的府邸。
书房内,巨幅的《燕云十六州舆图》占据整面东墙,朱笔勾勒的箭头直指幽燕。
负手立于图前,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腰束玉带,虽无盔甲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却丝毫不减,正是节制天下兵马大权的枢密使童贯。
他面容白淅,作为宦官却是少有的颔下微须,一双眼睛看似温和,实则锐利如鹰。
童贯眉头深锁,手指在云州一带缓缓划过。
“不能再等了。”
他声音不高,却震得烛火微微一晃。
身后两名心腹垂手肃立。其中一人,年约四旬,面庞风霜刻痕,眼神锐利如鹰,乃是熙河路兵马钤辖王渊,多年随童贯征伐西夏,战功赫赫。
另一人面色冷硬,乃是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
童贯指尖重重点在幽州位置,“辽主昏聩,天赐良机。耶律淳在南京道苟延残喘,金人在北边势如破竹。此时若不行联金灭辽,更待何时?”
他转身扫视二人,目光如炬:“自真宗朝澶渊之盟至今,我大宋岁岁纳贡,北面称臣,已近百年。如今辽国气数将尽,正是我辈收复汉家旧土,一雪前耻之时!”
段鹏举抱拳沉声道:“枢相深谋。然则朝中诸公,未必都作此想。下官听闻,太尉府那边”
“高俅?”童贯冷笑一声,踱步至窗前,望着院中积雪:
“他懂什么兵事?整日里就知道陪着官家蹴鞠、赏玩花石。殿前司那些禁军,被他带得连马都上不去了!”
言罢,童贯猛地转身,袖袍带起凌厉风声:“你们可知,去年检阅京营,三千骑兵中竟有半数不能开强弓?若是辽人铁骑南下,靠这些兵卒,靠他高俅,能守得住汴京吗?”
向来沉默的王渊开口了,声音沙哑沉稳:“枢相,末将在西北多年,深知战端一开,便是国力比拼。如今陕西诸路,为防西夏已疲于应付。若再开北线,钱粮、民夫、军械,皆需统筹,牵一发而动全身。”
童贯赞许地看了王渊一眼:“质夫老成谋国,所言切中要害。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行此险招,毕其功于一役!”随后斩钉截铁的继续言道:
“燕云十六州,那是多大的粮仓啊!多少的赋税!收复失地,不光是为了一雪前耻,更是为了我大宋的千秋基业!”
他走回舆图前,手指重重敲在沧州位置:“如今最怕的,就是边境有不知轻重的蠢材,贪功冒进,打草惊蛇。那个种来,月前以二十配军袭杀辽骑百人,看似忠勇,实则鲁莽!”
段鹏举疑惑道:“枢相,那种来不是经略相公种师道的堂侄吗?种家将门,向来忠勇。”
“忠勇是忠勇,可惜不懂大局。”童贯叹了口气,“那萧刺奴据说是萧干的私生子,如今辽国北院大王对此极为不满。若是辽人借此大举报复,重兵威慑之下,唯恐天子为求一时安危,而暂缓联金灭辽之举啊。”
言罢,童贯又踱步到二人面前,声音却是不大:“那个种来……”
“枢相,那种来毕竟是种家子弟……”王渊作为常年征战的将领,素来对种师道和种家颇为敬佩,此时也是生怕童贯害了种家人的性命。
“质夫不必多言,你的意思本相岂会不知。”
童贯顿了顿:“鹏举,你持我密令往河北公干,给本相盯紧沧州。叫那种来安分守己,整训保甲,便也罢了。此人毕竟是种家子弟,若是能用,将来北伐时或可为一员骁将。”
童贯的声音陡然转冷:“大局为重,不容有失。”
“末将明白!”段鹏举单膝跪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童贯俯身将他扶起,语气稍缓:“鹏举,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当知我的苦心。这一仗,不只是为我童贯个人功业,更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若是成功收复燕云,你我之名,当与卫青、霍去病并列青史!”
他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遥远的北国:“若能收复汉唐旧疆,我童贯也能留名清史了!”
“质夫——”童贯没有转身。
“枢相!”王渊抱歉道。
“沿海路去往金国出使之位尚缺,你可有推荐之人呐?”
王渊抚须思索了片刻,缓缓言道:“恰有一人,乃是武显郎马政,在河东北路差遣,此人不但是军伍出身,十分胆气,又兼精通朝堂礼仪,善议论,有气节,乃是绝佳人选。只是……”
“只是如何——?”童贯悠悠的问道。
“只是马政军职较低,只怕难显我大宋的诚意。还有一人,乃是将门之后,汝宁郡都统制,呼延灼。不知枢相意下如何?”
童贯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窗外的雪景,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太尉府“憩云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地龙烧得极暖,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的奢靡气息。
高俅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榻上,把玩着一块温润白玉。下首坐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文官,乃是礼部侍郎白时中。
“童枢相好大的手笔。”高俅懒懒开口,指尖白玉转个不停,“海上之盟听着倒是威风。”
“太尉明鉴,此举若能成事,倒也是桩功劳。只是下官听闻,北伐所需银钱,恐怕要动用殿帅府今年修缮禁军营房的款项”白时中赔笑道。
“功劳?”高俅嗤笑一声,白玉“嗒”地落在紫檀几上:“他要的哪里是功劳?是要青史留名,是要权倾朝野!你可算过,这北伐要耗多少银钱?要征多少民夫?”
他缓缓坐直身子,声音渐冷:“殿帅府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难道都要填进他这个无底洞?更不用说,一旦开战,边境贸易断绝,各路上供的珍玩宝物,怕是要少了一半!”
白时中神色一凛,低声道:“太尉的意思是?”
“陆谦前日已经出发去沧州了。”高俅眼中闪着幽光,“明面上是巡查边防,暗地里总要给童枢相的大业,添些&039;变量&039;才是。”
“太尉深谋远虑。只是沧州那个种来,月前刚立了战功,若是”
“正是要借他这把刀。”高俅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年轻人得了功劳,难免骄狂。之事,引得辽人大举报复到时朝野震动,谁还敢再提什么联金灭辽?”
白时中倒吸一口凉气:“这若是闹得太大,边境生灵涂炭”
“大些才好。”高俅重新拾起白玉,语气轻描淡写,“不大,怎么让官家知道,这仗打不得?至于陆谦”他微微一笑,“他若能成事,自然有功;若是不成,那也是他擅自行动,与太尉府何干?”
白时中背上渗出冷汗,终于明白这是要让陆谦去做个死间。
成功了,可阻童贯大计;失败了,也不过折个微不足道的虞侯而已。
“下官明白了。”他声音发干。
高俅满意地靠回软枕,摆了摆手:“去吧。记住,今日你我不过闲话家常,从未议过什么边事。”
白时中躬身退出暖阁,直到走出太尉府,被冷风一激,才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眼那朱漆大门,只觉那门上的铜兽首仿佛都带着森然笑意。
而此刻,数百里之外的沧州地界,一队人马正顶着寒风迤逦而行。
为首的中年官员裹着厚厚的貂裘,面色阴郁,正是奉密令前往沧州的陆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