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与李槐离去后不久的某个深夜。
苏尝也动身前往牛角山仙家渡口,搭乘渡船南下老龙城。
一则为坐镇指挥后续一洲战事,二则顺路去见林守一的父亲,身为“阁者”的林正诚。
因为此事他早与阮秀说过,青衣女子自也知晓他今夜便要启程。
临行前,阮秀未多言语,只是将一盒亲手制作的糕点仔细装好,递到他手中。
曾几何时,那个只知品尝美味、吃得满心欢喜的姑娘。
已经不仅将苏尝所授的甜品手艺练得炉火纯青,更在此基础上琢磨出许多创新了。
目送苏尝所乘的翻墨渡船升起后,比起当初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
阮秀如今觉得其实还好,就是这一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回到铁匠铺子的青衣女子,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今天的日子还不错,宜远游。
次日正午,苏尝在原西河国的豫章故郡下了船。
此地左邻蛮荆、右靠瓯越,夹在这两大宿敌王朝之间,又接衡庐二山、襟带三江五湖,是兵家必争的要冲之地。
如今已被南下的大骊铁骑攻占,更名为洪都新府。
一出渡口,苏尝便见大骊兵士押着大批衣衫槛褛的西河国百姓,沿着江河湖网凿渠挖沟。
看来大骊在此地实行的政策与藕花福地南苑国那边如出一辙,都是大兴水利。
可与曹晴朗治下,洪崖县百姓脸上的光彩、有馀力看社戏的模样不同。
这些被征发的俘虏与民夫,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黯淡,行动间麻木得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换上了一身玄衣的青年人,将这一幕默默记在心中。
豫章郡城外的山坡上,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头顶忽然有飞鸟掠空声。
她仰头望去,目光追着飞鸟的身影,想要将它的行动墓刻在脑海中。
如今的李宝瓶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曾经一直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
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近来她在钻研一项发明,虽然苏师兄已细细跟她讲过原理,可实际动手时总有些卡顿。
所以每当闲遐时,她都会在外面看飞鸟临空。
按苏师兄的说法,这叫仿生学,是向大自然取经。
只是想着想着,思维跳脱的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件事情。
诗经上怎么说刚才的场景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
接着红衣少女低下头,看着手心,有一点金色的心光,正微微发亮。
原来师兄这么快就到了,自己这两天没有白等。
苏尝在一处僻静的湖泊边坐下,拿出鱼竿挂上鱼儿饵钓起了鱼。
如果裴钱在这边,肯定会一眼认出这是她之前在藕花福地离开大山前,放下的那只鱼竿。
苏尝当时说要帮她收起来,可没有骗她。
钓着钓着,青年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山道上,那位红衣少女正骑马急行。
见他招手,少女立刻藏好腰间酒壶。
临到近前,她松开缰绳,一个轻快蹦跳落地,脆生生喊道,“苏师兄!”
双方重逢于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着李宝瓶响亮的招呼,苏尝笑着点头。
目光扫过她腰间装满酒水的养剑壶,又瞥见她脸颊上的淡淡绯红后。
青年打趣道,“都学会喝酒了?不用藏掖,毕竟也是个大姑娘了嘛。”
李宝瓶笑容璨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是长大了啊。”
望着少女拍出的微微波澜,苏尝有些哑然失笑。
记忆里的那个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着苏师兄的红棉袄小姑娘,确实长大了。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与自己对视了。
其实不只是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他们,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早该人人婚嫁了。
再过几年,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望着微微有些失神的苏尝,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不过再怎么长大,苏师兄也能一眼认出我的,对不对?”
苏尝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苏师兄眼里,小宝瓶除了个头高些,好象没什么两样。怎么会认不出呢?”
即使眼前少女长高了好些,但在眼前时,就好象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跟在自己身旁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在自己刚来骊珠洞天的那几年,当时就只有小宝瓶跟在他身边一起疯玩,一起探索周边。
他们一起下水抓螃蟹,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门神,在福禄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在桃叶巷那边等着桃花开,去老瓷山那边挑选瓷片。
偶尔苏尝也会疑惑,小姑娘跟着他走了那么多冤枉路,就不累、不抱怨吗?
可答案从来都是“不”。
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往事,苏尝忍不住的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
李宝瓶跟着笑了起来,“苏师兄在笑什么?”
苏尝笑道,“就是想起你当年那么小个,跟我一起抓到小金蟹后,飞跑着回家眩耀。
结果被螃蟹夹得满头大汗,也不肯撒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佩服。”
李宝瓶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举起手遮住半张脸庞和眼眸,却遮不住笑意。
苏尝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
苏尝重新提竿,挂饵后再次娴熟抛竿,转头说道,“要钓鱼的话,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着苏师兄钓鱼就好了,上鱼了的话,我帮师兄不要鱼装进鱼篓。”
苏尝那边的青竹椅脚处,有绳线系着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着绳子。
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将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鱼获不少,都是洪都府这边独有的金色鲤鱼。
不过这些金鲤其实与水仙灵物不沾边,只是瞧着可人。
放了葱姜蒜之后,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很好吃,毕竟苏师兄手艺很好的。
想到这,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苏师兄,烧鱼的佐料,都有带吧。”
苏尝点头笑道,“当然,锅碗飘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糖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
做甜品的手艺,如今可能比不上你阮秀姐姐了。但论做饭烧菜的手艺,苏师兄这辈子没向谁认输过。”
李宝瓶将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李槐和裴钱去北俱芦洲那边了?”
苏尝点点头,”是啊,小宝瓶想去找他们吗?正好你哥也在那边游历。”
李宝瓶摇了摇头,笑道,“苏师兄,我知道的,你让李槐他们去北边,是为了保护他们平安,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可我不想跟苏师兄分开啊,苏师兄总是一个人离乡,有时候望月亮,也会很想我们的吧?”
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孩子,原本对于离乡一事,最无感触。
反正一辈子都会在那么个地方打转,都谈不上认不认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曾经孩子们心目中的最远离别,是阿爷阿爹去了小镇外边的龙窑烧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烧炭,不常见面。
直到洞天坠地,落地生根,成为一处福地,大门一开,从此离散就开始多了。
很多人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比如当初的赵繇。
李宝瓶之后又问起李槐学习的情况,听到对方已经好些天没抄书后,就笑道,“如果换成我是学塾先生,就拿几个书上难题考校李槐,等到这家伙答不出来,就拿戒尺打他屁股。
茅先生就是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无所谓的。”
苏尝笑了笑,“路上我让韦太真与裴钱监督他了,他做不到,就让裴钱下手。”
红衣小姑娘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苏尝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枣红马,又转头好奇问道,“这会儿怎么没见你配那把祥符?”
李宝瓶回答道,“本来带着的,可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在手里吧?
挎在腰间,坐着碍事,摘下来横在膝上,又防碍我画图。
放在脚边吧,更不象话,总不能一坐下就把刀插在旁边地上,那不成劫道的了吗?”
苏尝不禁莞尔一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宝瓶。
她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问题。
很多外人极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个“哦”。
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却有很多个“啊”。
当年她曾问齐先生,“天上只有一个真月亮,那人间有多少个假月亮?
河里的、井里的、水缸里的,都得算上。”
齐先生只好说“不知道”,她便追着问“什么时候能知道”。
得到的答案当然依旧只能是“不知道”。
后来苏尝送几个孩子去大隋的路上。
某次篝火旁守夜,她指着不远处的河水问李槐,“一条很长很长的河,上中下游各站一个人,他们总共能从水里看见几个月亮?”
李槐愣是想了大半天,也没答上来。
惹得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连连摇头叹气。
当苏尝钓上又一尾鲤鱼,把鱼篓塞满之后。
李宝瓶才想起问苏尝接下来去哪里。
苏尝便答道,”去林场那边见见林守一的父亲。”
红衣少女以拳击掌,说道,“那我得换身衣裳,这身在山坡上抓蝴蝶的时候弄的有些脏了。”
其实当年遇到大哥李希圣,就说过她已经不用讲究穿红衣裳的家规了。
只不过李宝瓶后来也一直没想着换。
有些习惯,改了就会一直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