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了种秋,向这位南苑国曾经的国师,如今的掌舵人借调了一批商行治理南宝瓶洲急需的人才后。
苏尝便带着裴钱和李槐,与曹晴朗和陆舫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
因为马上就要出发去往北俱芦洲,李槐就抓紧时间回家了一趟,和爹娘告声别后,就带着行李在落魄山住下。
竹楼里,崔姓老人久违的开始自己练拳走桩,闭门修行,只是偶尔那边站在廊道中,眺望远方。
出发前的深夜时分,裴钱独自坐在落魄山台阶顶上。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裴钱用那双含着一轮明阳的眼睛,使劲瞪着大白鹅。
片刻之后,她轻声问道,“崔老头都想要为你们拼命了,你就不劝劝吗?万一他死了,你不伤心?”
崔东山面无表情道,“你那只眼睛只能看到我想让你看见我的心境,又怎么知道我不着急,你又不是先生,能听见我的心声。”
裴钱以拳击掌,懊恼道,“我果然还是道行不高。”
崔东山笑了笑,缓缓道,“爷爷想解的不止是我和那个老东西的围,还有他的心结。
关于此事,先生和我,已经有些打算了,你就不要瞎担心了。
裴钱哦了一声。
身边这只大白鹅,养气功夫确实挺厉害的。
崔东山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这次跟先生回故乡,有没有触景生情?”
裴钱想起了在洪崖县看见的那些笑容,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有。但不是因为想起爹娘和小时候。”
南苑国那个地方,其实并不被她认为是家乡。
当年爹娘先后离世的时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太重的伤感。
就好象他们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会跟上去,可能是饿死,冻死,被人打死。
而且她也知道,就算自己跟上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爹娘嫌弃,当做累赘?
所以裴钱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哪怕想要表现的伤心一些。
但在苏尝那边,她也装不出来。
直到来到落魄山,她才真正在周围人身上感觉到亲情的存在。
就象是崔爷爷,虽然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一旦她胆敢嚷嚷着不练拳了,就会打得更重,还说了那么多让她伤心比伤势更疼的混帐话。
但是裴钱知道这是真正在对自己好。
所以她一直都把对方当做除了自己师父之外,真正认可的长辈。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十五了,月儿团团圆。
他轻声问道,“现在还怕长大吗?长大了,就得要去承担些什么,有些东西,可能会沉重。
就比如先生为什么要带着我们所有人,合起伙来,在浩然天下闹出那么大的阵仗?
因为先生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他不去做,可能再过万年,也不会有人去做。”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所以哪怕知道要走很远很远,道路很曲折,先生也要为了心中的那团火,为了不让肩扛着的期待落空,一直前行。”
裴钱转过头,揪心道,“那我要是一直没有长大,师父该怎么办呢?”
崔东山笑道,“先生会守护你这点小小的童真啊。所以才让你和李槐在年少青春的时候,去外面看更多草长莺飞和风景啊。
裴钱站起身,“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那边。
发现师父一个人坐在石桌那边,挺直腰杆,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你之后做事情不许不带我!我会很快长大的!”
苏尝转过头,温和笑道,“长大很好,不过可以慢慢的,不着急。”
裴钱搬了条小竹椅,在苏尝旁边一起坐下。
苏尝轻声道,“裴钱,师父很快也要离开落魄山了,你和李槐出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苏尝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从藕花福地远游回来,一路练拳的裴钱多少有点困了。
她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一个脑袋下坠后,才猛然惊醒,发现师父在看月亮。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着师父更近的地方。
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说话,就默默看着师父。
就象当年那个孤零零坐在漫天大雪之间的年幼孩童,望着那独自撑伞上山的青衫儒士身影。
在师父最无助的时候,他遇见了如沐春风的齐先生。
在最近将要烂在泥底的时候,她遇见了眼前的先生。
她的先生还在,但是先生的先生,却永远回不来了。
裴钱轻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我陪着你呢。”
苏尝轻轻回过神,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撼,齐先生看不到今天。”
天亮之后。
苏尝送李槐和裴钱上渡船。
后者临走之前还在清点自己所带的物件。
李槐瞥了眼裴钱膝盖上边那个小木盒,有些无奈。
这木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除了小剪刀,还有青竹杆做的小戳子和配套的小秤砣。
其中一个秤砣上一面被裴钱亲手篆刻上了“从不赔钱”四个字,另一面则篆刻着“只许挣钱”。
李槐觉得这一路自己估计会背上一个大包袱,跟裴钱沿途买入卖出。
早已回山的狐魅韦太真,也跟着过来了。
她的家乡离李槐两人到达北俱芦洲的第一站不远,就在披麻宗骸骨滩那边,算是熟门熟路。
此时韦太真正眨着眼睛,使劲瞧着李槐,觉得有些奇怪。
自己身为马上迈入元婴的金丹境狐妖,居然丝毫影响不了眼前少年的神魂。
望着时不时对自己眨眼睛的女人,李槐撇撇嘴,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长得不俊还不行吗?山上的谱牒仙师了不起啊,矜持点行不行?
裴钱倒是无所谓,不管对方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山上神仙,相互间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不然自己这三境武夫,太不够看。至少真要有意外,韦太真可以带着李槐先跑路嘛。
此后三人沉默着上船。
李槐是不愿意说话。韦太真是不敢说话,裴钱是懒得说话。
只是在渡船升起时,裴钱突然问道,“李槐,我师父做完宝瓶洲的事,一定会去北俱芦洲接我们,对吧?”
李槐嗯了一声,“那必须啊,苏尝对你多好,我们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钱轻轻挥动着手中行山杖,哼唱着一支乡谣小曲。
这次远游万里,身后虽不是故乡,却是家乡。
哪怕师父没空来接,她也一定要回来的。
在她出神之际,李槐趁机悄摸摸拿起她的小木盒,想要研究研究那个刻了歪歪扭扭字迹的秤砣。
等到裴钱回过神,李槐早已蹑手蹑脚跑远了,在前边撒腿飞奔。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几步就跟上李槐,一健步就将李槐扑倒在地。
李槐一个起身,头也不转,继续飞奔。
韦太真擦了擦额头汗水。
落魄山出来的人,哪怕是小孩子,都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