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清坐在井口边上，双腿一晃一晃。
只是当他望向那个黑炭丫头的纤细背影，心头有些阴霾。
虽然刚才他死鸭子嘴硬。
但今夜他看见对方从竹楼走出的那一瞬间，却真真切切的在这个黑炭丫头身上，感到了一股奇怪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就象两人从生命本质上就差着位份。
其实他之前也隐隐约约有类似的感觉。
最在察觉到裴钱身上的异样，还是对方刚来小镇的时候。
他跟着裴钱在群山之中，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
跑了一路的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上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才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
对于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当时皮肤还很黑的小丫头浑然不觉。
她的眼中只有那条走投无路的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竹剑剑柄，缓缓推剑出鞘。
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竹剑出鞘一寸，眼神便灸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景清就没再将裴钱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苏尝，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
后来跟裴钱相处久了，景清心中那点萦绕不去的疑惑和心悸，才在无形中变淡。
可是今晚，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几分。
就当三个人晃晃悠悠从井边缘跳下，准备趁着茫茫夜色跑去更远处的红烛镇，找那里的冲澹江水神李锦，去看看水底龙宫时。
一柄飞剑停靠在了巷子的那一端。
飞剑上，落下一个人，是个有些风尘仆仆的青衫身影。
三人望着那个从阴影中走进月光下的身影皆是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周米粒。
她看见好人山主的身影立即咳嗽了一声。
苏尝转头望去，故作震惊道，“在下刚从北俱芦洲归乡，不知这头大水怪，来自何方？！”
周米粒双臂环胸，“巧了，也是来自北俱芦洲，是一个叫哑巴湖的地儿！”
一大一小相视一笑。
这时已经不再黝黑的小丫头，才从呆愣中回过神，迎着月光跑向那个人，扑进对方怀中，“师父！”
苏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待了这么久，也不见你长个儿？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听到苏尝的问话，裴钱这才抬起头。
只是近距离看了一眼，便有些心疼。
师父手上怎么多了六道疤痕，一脸疲惫，还有些瘦瘦的，学她练完拳的样子做什么啊？
裴钱一把抱住苏尝，嗷嗷哭，伤心极了。
当初她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北俱芦洲。
哪怕她再笨手笨脚，也是能照顾师父饮食起居的。
苏尝回头瞪了眼身后幸灾乐祸的披云山山神。
在前者一登上宝瓶洲北方的土地，就动用山水挪移的神通，助力对方归乡的魏檗，提起苏尝带回来的酒，自己主动喝了一大口“罚酒”。
然后趁着苏尝轻声安慰裴钱的功夫，拎着还剩下一半酒的酒壶，起身离去。
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予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的眼泪和哭声好不容易才止住。
她一手胡乱擦着眼泪和鼻涕，一手拉着苏尝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放手。
青衫年轻人也不嫌弃这个稀里哗啦的丫头，就带着她悠悠的往回走。
裴钱刚才打量着苏尝。
苏尝现在也打量着她。
小丫头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
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
可裴钱就好象还是那个在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
不过崔东山最近发来的心念上，也解释了缘由。
说裴钱因为忧心“真正”的父母把她带走，才害怕长大。
在这件事上，虽然崔东山宽慰过小丫头了，但是苏尝觉得作为师父，也要跟裴钱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轻声道，“当年在这条巷，也曾有一一小并肩而。
不过和我们现在要回家不同，那次是先生带着弟子，去廊桥赶赴最后的约定。”
裴钱抬起头，认真听着青年的声音。
苏尝望着小巷，仿佛看见当年那“两人”正朝自己缓缓走来。
停顿片刻，他又道，“那时的少年抬头望着光，眼眸亮得象月。
他对身旁的先生说，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也更有趣，就是我的期望。齐先生，我应该做得到吧？，那位如春风般的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会做到的。
只要敢于践行，只要坚持下去，总会走到心心念念的地方。
迟一点、慢一点也没关系，但别太累了。，”
苏尝低下头，看着裴钱，“现在我才懂，齐先生为何要加之别太累了’这句话。
只要师父还在，就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多些时间看草长莺飞、感受凉风月明。
裴钱，放轻松，师父在你身边呢。”
他话音落下。
牵着他衣袖不敢入睡，怕又做遇见“父母”梦的小丫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
苏尝背后的天理小剑已经自行飞掠而来，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裴钱身侧。
站着睡着的小丫头呼吸很平稳。
下一刻，那个本就只差一线的瓶颈，就碎裂在无声无息中。
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苏尝手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无论裴钱认不认你，都是她的事情。
我那份武运，我嫌少，暂时不要，可以。
但裴钱这份武运，如果不来，不行！”
当苏尝言语落定。
神仙坟内，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灿白虹，掠向这边。
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
巷子中，苏尝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
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如一颗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
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
周米粒和景清都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呼吸发紧。
唯有刚醒的裴钱愣愣站在旁边，一头雾水。
苏尝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张开嘴巴，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苏尝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进裴钱口中。
珠子一闪而逝，滚入小丫头肚中。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苏尝笑道，“这天地欠师父的东西。”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璨烂道，“师父，好吃唉，还有不？”
苏尝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有最好，没有的话，也没得关系。”
苏尝拍了拍她的头，“之后你顺着师父的路，一路练拳走一趟北俱芦洲。
顺利的话，你可以在那里吃上好几颗这样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