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在凝望间,故意抬了抬斗笠,向火神祠那边泄露了一丝气息。
很快一位中年大髯男子走了出来。
他看着青衫少年尤豫了一下后,瓮声瓮气问道“敢问上仙有何事情?”
苏尝看着汉子问道,“你就是庙中火神?”
汉子点头后,叹息道,
“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还要当这火神祠的神,
这几百年来,就没过一天舒坦日子。”
苏尝警一眼黑云愈发凝重的天空,又问道“城隍庙的那个是因为什么导致金身出现裂缝,又招来这天劫的?”
在回答前,汉子先是朝城隍庙那边的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才恨恨说道,
“还不是里面这些作孽多端之辈惹的祸!”
原来之前随驾城内有一家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
谁料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色胆包天,竟化作俊美少年,诱骗欺凌这一家的女券。
而那位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锁将军,则凯那位香火小人,想拿去贿赂仙家谋高升。
因为不想让这家人进京告状,他们俩最后就勾结匪类,灭了这家满门。
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着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
不留一个活口。
暗中则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想要借火献佛,去别处高升的锁将军。
但是谁都不曾想到那书香门第还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
而这个孩子在火神祠神只的暗中帮助下,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
十数年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衬中,更换姓名户籍的孩子,高中榜眼。
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给他查到了城隍庙那边。
然后那位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回到随驾城上任的第一天。
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
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路上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这位读书人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那边。
在夜幕中,他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积攒下来的那些香火,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金身。
之后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苏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没人管,随驾城的下场是什么?”
汉子望了一眼天空,摇头道,
“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倒楣了。
过不了多久,就会天劫落地,随驾城里的凡俗夫子,多半都会死绝了吧。
所以那些来随驾城的练气土,都会在这之前离开。
哪怕无法获取城内异宝,也不敢停留。”
至于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青衫少年没问。
因为因果还在,没人逃得掉。
所以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的异象,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都会选择沉默。
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牵连一国气运。
还不如在随驾城,了断的干干净净。
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上上下下,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络绎不绝的行人。
而为何北俱芦洲书院的君子贤人,乃至坐镇天幕之上的儒家圣人又都不管不问。
也很简单。
因为城隍作恶害死的是位身负文运的儒生,降劫罚给一座城,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天道至公”
至于天劫过后。
随驾城的清晨时分,是否还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声。
月色下是否还会有那捣衣声。
庙堂上的皇帝,儒家的贤人君子圣人,大概率是没空理会的。
苏尝站在人影交织的广场中。
看着那些如入城时卖炭汉子儿女一样的小孩们,拿着炸糕和糖人,在父母的身边说说笑笑。
看着推着独轮车的力工,一步一步前行。
看着前来上香的男女,一脸虔诚。
最后他的视线遥遥穿过一条条街道,望向一扇腐朽不堪大门。
上面早已没有春联,更无门神。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没有等到那份公道。
最后只能让天劫来惩罚恶人,
而城中的数万百姓,便是这天威浩荡的背景。
在这荒缪的世界里,好象没有人会去思考他们这些人是否也应该有一个公道。
苏尝望着天边翻涌的劫云,只觉得浩然天下动不动就株连百姓的规则,是如此荒唐!
红烛镇的神水国遗民如此,卢氏刑徒如此,剑气长城的剑修们如此,如今轮到随驾城还是这样。
在这浩然天下,所有上位者乃至天道降下惩戒时,要么让人受罪千年万年,要么让与恶行毫无瓜葛的普通民众遭牵连。
苏尝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凭什么?
凭什么城隍作恶时,皇帝漠视,圣人冷眼?
凭什么黎民的生死,在你们眼中,如同路边的野草一般?
凭什么那些天真孩童、辛劳匠人、虔诚信众,要用性命为他人的罪孽抵偿?
凭什么你们的威严要创建在弱者的血泪之上?
感受着心中那团无法熄灭的火。
苏尝知道自己得做点事情了。
曾于书简湖上问过天的少年,摘下了头上斗笠,收之入尺尺物之中。
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附近的各路练气士。
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都悚然一惊。
一个个没来由感到室息、灵气不畅,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但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街上苏尝摘下斗笠后,他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
从火神祠出来的汉子被他身上的气势所惊,开始后退数步。
少年一步踏出,最终落在了城隍庙大门口。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悟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苏尝没有说话,只是一抬手。
嗡鸣的天理小剑,便被他轻轻握在手中。
他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
原本剑光就浓稠似水的剑身,当青衫少年手指每抹过一寸,剑光便暴涨一寸。
随着少年手中剑光璀灿。
这座随驾城城隍庙,除了那位已经深陷泥菩萨过河境地的城隍爷,文武判官,诸司阴冥鬼吏,
都被惊动。
只是他们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门之内。
毕竟虽说整座随驾城都算自家地盘,会有一定的气数庇护。
可站在香火浓郁的城隍庙内,到底还是更安心些。
苏尝望向大门那边。
当初那桩惨事过后,城隍爷选择一杀一放。
所以伽锁将军应该是新的,城隍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则还是旧的。
手提小剑的青衫少年冷声问,“哪个是随驾城城隍庙的阴阳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游神、协锁将军以及其馀诸司在内,没有半点尤豫,都赶紧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样的官员。
他战战兢兢向前一步,眼神游移不定,压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
“剑仙来访城隍庙,有失远迎,不知剑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点粗浅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会联袂现身。
下一刻,那一袭青衫剑仙已经站在了城隍庙内,身后便是那位呆立当场的阴阳司主官。
连同文武判官在内,哪怕那人已经擅闯城隍庙,仍是没人敢阻拦,
他们避让出一条道路,然后一个个望向那位同僚。
只见从那位阴阳司主官的额头处,一路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纤细金线。
刹那之间,一尊香火金身便碎然碎成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