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敛离去后。
苏尝和宝瓶,还有裴钱,就坐在悬崖边上,等着日出。
青衫少年察觉到背后来人,便回头去望。
竟是难得离开竹楼的光脚老人。
崔诚缓缓走到苏尝三人身边,与少年并肩而坐。
苏尝从方寸物取出封姨送的一坛百花酿中,递向老人,
“这次出门得到的好酒,崔老先生尝尝。”
崔诚揭开泥封,畅饮一口后,才笑问道,
“无功不受禄,既然喝了你的好酒,打算给我安排什么事情?”
苏尝眺望远方,摇摇头道,
“有崔老先生在落魄山充当定海神针,我才能安心一次次出远门。”
崔诚想了想,又道,
“那等你从北俱芦洲回来后,我就放开手脚,试着冲击一次武神境,给你看看武夫的断头路,
大概该怎么前行。”
苏尝沉默了一下,他知道以老人如今的状况,恐怕冲击武神境的那一拳便是绝唱。
不过他也没直接否定,而是笑了笑,委婉的道“崔老前辈,我还想请你当我的证婚人呢。”
突然听到自家师兄说这个,即使是一旁的红衣姑娘一向外向大方,也有些难为情。
不过她望向少年的眼睛,格外亮晶晶,
苏尝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害羞,在这的又都不是外人。”
说话时,少年悄悄对小宝瓶递了个眼神。
会意的红衣姑娘微微点点头,瞪着明亮的眼睛,对光脚老人央求道,
“崔爷爷,就这么说好了,可别忘了这件事情。”
望着一脸期待的红衣姑娘,崔诚也不忍心拒绝。
有些郁闷,又有些好笑,更有些感动的他,没好气的甩给少年一个白眼,之后便走了。
跟这狡猾的小家伙,实在没得聊。
虽心中如此腹诽,但背对着几人的他,脸上却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确实是把自己当长辈了啊,这样的话,活下去的理由,和在关键时刻出拳的决心,又多了几分。
崔诚走后。
苏尝干脆后仰躺在石头上,枕着红衣姑娘的膝,和她讲着自己此行要做的事情。
青衫少年说的认真,李宝瓶也听的认真。
红衣姑娘轻声说道,
“师兄,我会好好凝实本命字雏形,帮李柳姐姐和秀秀姐姐做好神性平衡。
等你回来的时候,或许就可以看见不一样的我们。”
苏尝伸手在她的鼻子上点了点,
“在我心中,宝瓶一直就是宝瓶。
是那个和初来乍到的我一起玩,一起探索周边,一起走过许多山水的可爱小姑娘。”
李宝瓶脸上笑容甜甜,眉眼如月弯弯,照入人的心田。
一直在边上的裴钱,从听到苏尝说又要出远门独面危险起,就垮起小脸。
在听到李宝瓶说起会好好炼化本命字,更是垂下了头。
她查拉着眼,看着相互依靠的师父和盟主,想了想,忽然捂住肚子,哎呦了一声,
“师父我肚子疼,你跟宝瓶姐姐先聊着。”
然后她便在苏尝出声之前,撒丫子跑了,健步如飞。
直到跑到竹楼后面,看不见山涯边两个身影了。
裴钱才放缓脚步,做贼似的从后面偷偷溜进竹楼里。
这是裴钱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登上竹楼二楼。
在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她才脱了靴子,进了屋子,与那位光脚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问道,“找我何事?难不成还要与我学拳?”
黑炭丫头使劲点头,“要学拳!”
老人问道,“不怕吃苦?”
裴钱眼神坚毅,“死也不怕!”
老人笑道,
“好大的口气,你想好了,一旦决定与我学拳,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要是练两天,就哇哇大哭要反悔,我可不会饶你。
你师父苏尝马上就去北边,落魄山上可没有人护着你了。”
裴钱沉声道,
“我想过了,就算我到时候会哭,会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老人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
他看着那个小丫头的双眼,“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要学拳?现在的日子过的不舒服?”
裴钱双拳紧握,沉默许久,
“这样日子过得最舒服啊,但是不安心。感觉山上每个人都有用,都在忙。只有我帮不上师父半点。
我知道自己确实很懒,很没用的,谁都可以说我是个赔钱货。
但唯独我不想有一天让师父也这么觉得,哪怕这点念头转瞬即逝,也绝对不可以!”
崔诚看着神情认真的裴钱直白点破道,“你知道他不会的。半点也不会。”
裴钱好不容易出来的一口气,差点被老人这句话给全泄掉。
她没好气的瞪了对方一眼,
“我知道!就因为知道师父这么好,才要逼自己一把,我好歹是关门弟子!不能堕了师门威风!”
老人倒也不介意她的无礼,只是又问,
“苏尝当然不错,可是值得你如此对待吗?你不是最怕吃苦吗?”
裴钱一声不。
吃苦这种事,她一直都怕,可苦从来都没有远离过她。
就象当年的藕花福地那条泥泞巷子里。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跛着脚,给地瘩端一脚,端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谄媚笑的瘦小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人在意一个独自奔走在偌大京城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
会不会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着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她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逃荒时的破庙外边,饿醒的小女孩出门看到自已那个被迫卖身的娘亲偷偷往嘴里塞黑馒头后的表情。
不知道在庙门口,有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的蹲在地上,双手捂住嘴巴,也不敢出声,
怕父亲知道了,会起来变本加厉的打她和娘亲。
裴钱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这世间,不说外人,就是至亲之间,都不能够悲欢相通。
所以她学会了不信任任何人,只看到手的东西。
这种懂事来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但是对于很快孤身一人的裴钱来说,却是赖以谋生的法则。
直到遇见师父,被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身上,也不生气的师父,不惯着她,也不委屈她的师父,才感觉到自己逐渐远离了苦。
因为心中有些甜味,所以她此刻才愿意练拳吃一些苦,哪怕是硬着头皮,逼着自己。
所以面对一位十境巅峰武夫的询问,裴钱才依旧显得理直气壮,半点不退让,
“我愿意,我高兴!”
崔诚倒也不恼,之后喂拳,多赏几下便是。
老人哦了一声,“好,那从今天起,你也是我崔诚的关门嫡传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师徒名分。”
裴钱抬起手,抹了把不知何时已经溢出的眼泪,重重点头,站起身,向这位老人鞠躬致谢。
在苏尝那边从来没有虚架子的光脚老人,此刻竟然站起身,双手负后,郑重其事地受了这一拜如果不是这黑炭丫头,确实不是在一时兴起,才说的刚才那番话。
崔诚才不会这么郑重。
再好的胚子,也得肯才行。
裴钱一脚向前踩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拳架,“来!”
崔诚一闪而逝,一手按住黑炭小姑娘的头颅,按在墙壁之上,裴钱浑身骨骼咯哎作响,七窍流血。
老人微笑道,“还要学吗?!”
裴钱怒吼道,“死也要学!”
老人点头道,“很好。”
崔诚半点没客气,很快就把裴钱打的昏死过去。
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睡,一个脑袋下坠,猛然惊醒,就发现她枕着师父的腿。
苏尝没有说话,默默看着裴钱。
依稀看到那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那边,看着他,既期待又疏远,
最后苏尝轻轻回过神,揉了揉裴钱的脑袋。
后者轻声道,“师父,我没事,就是有些疼。”
苏尝给她轻轻渡着劲气,巩固筋骨,“继续睡吧,再睡醒,暖树和宝瓶,就给你熬好药汤了。
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睡的格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