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并无夜禁。
夜幕中
苏尝离开泥瓶巷后，稍稍绕路与陈平安一起去了趟杨家铺子。
他有几件事想要问一问那位青童天君。
药铺向来打烊的很早。
两人到时，看见的便是紧闭的大门。
苏尝让陈平安拿着油灯，自己上前去轻扣门扉。
门开处，一位睡眼悍，打着哈欠的少年出现在眼前。
苏尝之前没有见过对方，想来应该是杨老头新收的弟子。
苏尝冲少年笑了笑，然后问道，“你师父睡了吗？”
石灵山同样对夜晚登门的少年感觉有些陌生，听对方口音觉得倒是像小镇这边的人。
他就着月色打量了苏尝一眼，有些不确定的问，
“这时候找我师父做啥？看病？”
苏尝哑然失笑，沉默片刻后，认真点头道，
“确实是看病来了，不过是想给你师父看看。”
石灵山皱眉不已，觉得这多少是有点挑。
苏尝没理会他的不忿。
既然杨老头没有现身的意思，就想着下次再来铺子。
他刚要告辞离去，里边便又走出一位少女，
少女肌肤微黑，比较纤瘦，但应该是位美人胚子。
只不过年幼时太过贫苦饥寒，小时候又做了太多苦力活。
才导致她直到如今，身材刚刚开始如杨柳般发芽抽条。
苏尝知道这位少女应该也是杨老头新收的弟子之一，而且跟自家掌柜的还有点缘分。
陈平安挠挠头，被苏尝回头望来的一眼看的有些莫明其妙。
少女也顺着苏尝的自光深深望了眼陈平安。
随后她开口，用极为沙哑粗的嗓音缓缓道“师父说了，没有得到那个有关一的增减的答案之前，他不会抛弃原本的使命不管。”
老人这意思就是不会现在就站到少年这边，
苏尝接着问道，“那郑大风？”
女子回答道，
“师父说他喜欢跟着谁就跟着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苏尝点点头，微笑道，
“知道了，与你师父说一声，我回头再来拜访。”
名为苏店的少女尤豫了一下。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下这位本家，“你现在武道到底几境？”
苏尝直白的回答道，“气盛。”
苏店默不作声。
她如今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
之前为了破开那个最为艰辛的三境瓶颈她宁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药膏。
这才熬过了那道关隘。
但是当时师父浑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边吞云吐雾，连冷眼旁观都不算。
因为老人根本就没看她，只顾着自己神游万里。
在她浑身浴血地挣扎着坐起身喜极而泣的感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老话没有骗人时。
老人只是斜警了眼劫后馀生的她。
然后在台阶上磕着烟杆，终于开口说话，
“破三境，很了不起吗？很值得高兴？
就这点出息，也想去抢宝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巅境？
知不知道你的心性、天赋与轫性，大概只有那个比你大不了几岁家伙的一小部分。
对于你之后如何破四五境，我倒是有个建议。
下次等他再破境的时候，你就端着碗，跪在地上去接他多出来的武运馈赠好了。”
在她询问对方是谁的时候。
老人如此说，
“连郑大风都比不过，还敢问我那个人是谁？
年纪不大，脸皮不薄，我倒是收了个好弟子。
要不要我去你那个娘娘腔叔叔的坟头，敬个酒，道声谢？”
师父要么不说话，每次一开口，言语都能让人心肝疼。
对她苏店是如此，师弟石灵山也好不到哪里去。
唯一的不同，在于师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喏喏不敢言的她，最后还是从老人那里得知了那个人的名字。
跟她一样，姓苏，远游未归。
如今遇见，方知师父所说不假。
苏尝看了眼有些发愣的纤瘦少女，又打量了一下那个已无睡意的少年。
他在后者身上察觉到与刘羡阳类似的光阴流水修行功法的痕迹不过苏尝也懒得与这两个还不知道杨老头真实身份的年轻弟子多言。
他笑着与两人点点头，便要带着陈平安一起离开。
此时苏店才刚刚回过神。
她望着苏尝身边的微黑少年，说了一个自己破境之后才问到的消息，
“陈平安，你有块本命瓷碎片，在大骊京城。”
陈平安微微一惬，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跟自己说这种事情。
他望向一旁的东家，确定对方话语的真假。
苏尝点点头，用心声道，
“没骗你，她是苏旱的侄女。”
少年在听见后半句后，再次一愣。
然后陈平安望向苏店的眼神中，就带着些许“长辈”的温良表情。
他沉默了一下，郑重的对少女道了声谢，将这件事记在心中。
随后才与苏尝一起离开。
石灵山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姐埋怨道，
“我不喜欢那个家伙，看人的眼神太透了，感觉自己身上凉溅的。”
苏店本就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就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两个远去的身影。
苏尝与陈平安继续前行。
路上青衫少年对陷入思付的自家掌柜轻声道“你在京城那块本命瓷碎片，等我找那位娘娘算帐时，会给你带回来。
不过可能在青冥的那块，就得再等等了。”
陈平安毫不尤豫的回道，“苏尝，我跟你一起。”
苏尝挑挑眉，笑道，“青冥那块，你想不去还不行呢。
毕竟是道家的地盘，双拳难敌四手，我不得多叫点人？”
陈平安本想说他是打算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先跟着苏尝一起去大骊京城，再去白玉京。
但苏尝好象直接给他忽略掉了近期去往大骊京城的行程。
考虑到自己东家可能有什么计划，陈平安一时间也不好追问。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走到了小镇西边。
再往前就出了镇子，到了大山边缘。
西边镇门口，有一座山神庙。
庙前伫立着高耸的牌坊楼，最上面的匾额与两侧对联都空着。
照理说山神庙前的牌坊上，都应该挂着带有山神名讳的匾额与对联的。
只不过那位前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时运不济，没有山头不说。
与附近的落魄山山头关系一般，跟龙泉郡守关系更是闹得很僵。
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爷，可谓处处不讨喜。
所以也没人给这位山神请大儒名土题匾写联。
恰恰凡人烧香进庙，最看重的就是这些名气。
于是一来二去，这里的山神祠庙便成了龙泉郡三座山神庙中香火最惨淡的那个。
在苏尝驻足于自己的庙前好一会儿之后，宋煜章才缓缓现身。
他望着青衫少年，面色冷淡，“苏山主夜深停步，有何贵干？”
苏尝表情平静，
“有人让我给你带一副对联。
他说写出来只会害你，就麻烦我代为转达了。”
宋煜章那张古板的山神脸上，期冀与哀求之色顿时交替涌现。
索性青衫少年并未在这件事拿捏他半点，将那副对联直截了当的口述于他“窑火炼心承煜照，章华启智引津梁。”
宋煜章喃喃的重复了几遍这副对联，又在两句中间几字上咀嚼了一番。
随后他先是放声大笑，笑的好象是了却心头中唯一的遗撼。
接着他又沉默垂头。
已是神灵的他，情感理应淡漠许多，竟仍是默然落下泪来。
金色的眼泪从他脸上滑落，一点又一滴。
许久之后，宋煜章将泪水抹干，对苏尝拱手深深而拜。
既是感谢，也是为自己方才的无礼道歉苏尝坦然受了这一礼，随后他望向来接自己的魏檗。
在后者示意附近的山水已成小天地，无人窥探后。
苏尝才从怀中掏出几块之前存着的山水神抵金身碎片，
“虽然我对现在的宋集薪和你的观感都一般。
但是他愿意为你求我，我也答应了，那事情便该做则做。
毕竟我商行最讲究信诺。
这些金身碎片，应该能帮你稳住金身。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哪天我跟大骊翻了脸，你宋煜章好死不死还给我添麻烦。
那这些碎片我可就要连本带利的拿回来了。”
宋煜章苦笑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
魏檗则洞若观火，只说了一句话，“宋集薪还在大隋那边。”
言下之意很明显，再怎么帮大骊，那做皇帝的也不会是宋集薪，而是宋和。
而帝王之家，兄弟文算什么。
宋和登基之后，难保不会为了皇位稳固做清算。
想要在异国他乡保住宋集薪，他宋煜章认识的人中，只有苏尝有这个手段。
想通这些后，以驴脾气着称的宋煜章闭上眼。
再睁开眼睛时，眼神中已经再无尤豫。
他接过那些金身碎片，抱拳拱手，“见过苏东家。
苏尝点点头。
望着服服帖帖的宋煜章。
心说自己在宋集薪那里的辈分好象又高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