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坐渡船北归,而是在红烛镇那边就从渡船一跃而下。
家乡邻近,又已经深冬,应该准备一些本土年货了。
裴钱死活要跟着他。
她要下船,除了林守一、于禄和谢谢之外,其他几个孩子便都想下来了。
于是苏尝便带上他们一起逛荡红烛镇,购买各色物件。
李槐远远看着那些高大的墨家吊车和龙门架,满眼都是新奇,站在工地前面就不挪脚了。
问清楚苏尝的购物清单后,李宝瓶带着小文和苏鲤鲤穿街过巷跑的飞快去买东西。
中间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和那个圆脸的酒儿小姑娘碰见了。
目盲道人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着一起去见苏尝。
他觉得青衫少年如今的身份太吓人,还是做个小透明过得安稳。
李宝瓶倒是也没有勉强他。
只是拉着酒儿和小跛子赵高树一起闲聊了几句后,又风风火火的当起了采购员。
另一边,苏尝带着怕生的裴钱边走边看。
对于红烛镇的迅猛发展,他倒不是很意外。
毕竟红烛镇原本就是龙泉附近的重要水上枢钮,三江汇流之地,
自从他解除神水国遗民贱籍,解放大量劳动力,又以红烛为起始大举开店投资之后。
不只是那条着名的观水街,大半个红烛镇都遍布着商行的产业,
不是没有不知门道的外来豪强对尝安商行旗下的红火铺子动心。
但是往往这些人刚伸出爪子就被李锦解决的一干二净,甚至都不用报去落魄山那边。
几次三番下去,就没人再敢打有个江水正神在旁看着的铺子主意。
更多人开始猜测和打听李锦背后到底有谁撑腰。
才能让一直不设立冲澹江江水正神与祠庙的大骊,最终允肯原本只是在红烛镇开书铺的李锦得以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江神。
只是知情的人大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当初大骊差点因为一人毁了国运的事情。
身为当事人的苏尝,此刻正在李锦的书铺里闲逛。
裴钱兴致勃勃的挑书,倒不是她想读,而是记得红衣小姑娘爱看一些山水游记,想要买一些作为回礼。
李锦在青衫少年身边,轻声汇报着红烛镇的大小事务。
这位江水正神说不出意外的话,以后红烛镇不但会被划入了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升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
而龙泉都也即将由都升州。
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
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只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
毕竟山水神可不止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还需要人气和香火才行。
最后李锦总结说当下披云山和红烛镇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苏尝勉励他一番,给他留了一块当初在书简湖得到的圣人金身碎片,让他安心过个好年。
随后婉拒李锦相送的苏尝,见过了酒儿等人后,便带着孩子们一起徒步回到了小镇。
这一路行来,遇见的多是陌生面孔。
也不奇怪,小镇当地百姓,多已经搬去西边大山靠北的那座龙泉新郡城。
几乎人人都住进了崭新亮堂的高门大户,家家户户门口都立有一对看门护院的大石狮子,半点不比当年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
还留在原本小镇的,多是上了岁数不愿搬迁的老人,守着那些日渐冷清的大小巷弄。
附近都是些买了宅子但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面的新邻居。
即便老人遇见了这些人,也是鸡同鸭讲,各自听不懂对方的言语。
一行人刚回到有些了许多变化的小镇。
苏尝便瞧见了那比特婴境地仙的李氏老祖。
看了看眼眸已经笑着眯起,挥手喊爷爷的红衣小姑娘。
苏尝也拱手见礼道,“见过李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欣慰道,
“很好很好,有出息。
不然外边都以为咱们骊珠洞天,就只出马苦玄这种狠毒的狼崽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苏尝本想问问是否有李希圣的消息。
但是一想到如果对方真有大事,肯定会提前告知自己,便又住了嘴。
只是老人好象会错了意。
他慈祥的看了一眼李宝瓶,笑着对少年道,
“不着急,慢慢来。年龄虽有大小之分,但是未来大事,只讲正不正,跟其他没关系。
既然如此,那咱们双方都怎么舒心怎么来,日后一旦时机成熟,无论是你还是我,到时候只管开口。”
苏尝表情一证,随后点头答应下来。
虽然刚才有些跨服聊天,但此刻提前通个气,对于双方都是最好的。
李宝瓶与自己爷爷一起离开,不过她是倒退而走的。
依依不舍的小姑娘挥手作别,临了还嘱咐道,“苏师兄,我去山上找你玩!”
苏尝笑着轻轻挥手答应。
裴钱没来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真是愁得让人揪头发啊。”
苏尝一板栗下去。
这下子顾不上愁不愁了,裴钱吡牙咧嘴直喊疼。
一行人没走几步,街对面就走来一个朴实汉子。
男人冲着队尾那个晃晃悠悠的小男孩,闷闷喊了一声儿子。
李槐笑嘻嘻的应了一声,走到自家爹身前后,冲苏尝摆摆手,
“苏师兄不用送了,明天我跟李宝瓶一起找你去!”
苏尝点点头,冲朴实汉子打了声招呼,“李叔。”
李二那张木纳的脸上,难得笑的很明显。
他想了想,也不寒喧,只是说道,“之后有空我跟你讨论一下如何归真。”
能跟李二这种纯粹武夫交流印证,苏尝自无不可,
“那我提上好酒,择日登门拜访李叔。”
好久没喝酒的男人点点头,表情认真,
他没忘记出门时妇人嘱托的,把苏尝一起带回家吃个便饭的事情。
但是李二看着青衫少年身边还有一群孩子没安顿,想了想,觉得有了对方之后上门的许诺,跟自家婆娘也能交代,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他便转身带着李槐一起回家。
李槐路上欢腾的不行,拍着胸脯,自夸自话对李二说着他在书院如何如何威风。
结果临到家门口,看见不断张望的妇人后,小男孩眼睛立马泛起了红。
他一路小跑,抛下挠头的父亲,直接扑进妇人怀里喊着娘亲。
李槐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把那位柳姓妇人喊的的眼泪不停。
好久不见的娘俩在那又哭又笑。
等李槐娘亲抹干眼泪,看清楚自家儿子长高长壮后,便立即放下了心。
妇人继续望着街角,看见只有自家汉子慢悠悠走回来后,立即生气的对自家汉子问道,
“苏家小子呢?不是让你把他一起接回来吗?他老宅那多久不开灶了,收拾还不知道多久。
天马上黑了,去山上又麻烦。”
李槐心哇凉哇凉的,心说感情娘你刚才盼的不是我啊?
李二味半天才说道,“苏尝带回来的学生多,他那边得先安顿好,而且说了后面会上门来。”
前半截妇人还在拧眉,直听到后半句才重新眉开眼笑。
李槐唉声叹气,直白问道,“娘,你是不是想让我苏师兄当我姐夫?”
妇人疑惑道,“咋了?你觉得不好?”
李槐撇撇嘴,“倒不是苏师兄不好,他跟我姐年纪差不多,但是我感觉李柳配不上他。”
妇人一巴掌打赏过去,
“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这么说你姐的吗?
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脾气也不差,一看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媳妇,明摆着嫁给谁谁都不亏。”
李槐眼神忧伤地望着娘亲,
“要是我姐生得更好看一些,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以后想喊姐夫,喊苏师兄就都可以啦。”
妇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姐姐的人,气死老娘了!”
刚回家的少女远远看着这一幕,笑得眯起月牙儿。
她对这个自幼就无法无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喜欢。
而且她知道,别管这个顽劣弟弟嘴上如何说自己的坏话,李槐对她,终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汉子站在一旁,脸色古怪。
不过他也没什么话说。
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属于垫底。
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李槐回家后。
苏尝让小文和鲤鲤带着裴钱先去落魄山安顿。
他没有先回泥瓶巷祖宅,而是先去了趟学塾竹林中,看了看齐先生的衣冠家。
苏尝拿出一只只装满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其中一捧土,来自剑气长城明明早已过了清明,坟头上却还有些微微褪色的红色挂纸,压在扁平石头下面,看来前不久是有人来过。
他在坟前与随后而来的马瞻说了很多话,也知道了有两个少女经常来此替他祭奠齐先生。
告别马瞻后,苏尝回到了那条几乎半点没有变的泥瓶巷。
只是这条小巷如今也没什么人居住了。
原本的人家大都搬去了新郡城,将祖宅卖给了外乡人。
苏尝从方寸物当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院门。
屋子还是老样子,小小的,但出乎意料的还很干净。
苏尝搬了条老旧长凳,在桌旁坐了一会儿。
随后他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那有些斑驳的门神和春联。
在熟悉的字迹面前站了一会儿,他才重新跨入院子。
暮色沉沉。
苏尝坐在桌旁,点燃一盏灯火。
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去落魄山。
只是坐了一会儿又一会儿,苏尝还是没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会儿。
即使他知道在这里不会再看见那个先生。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他就坐到了夜幕降临。
落魄山上,苏鲤鲤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
他们眼巴巴望着远方,打赌谁会最早看到那个身影。
落魄山上,光脚老人正在二楼闭自养神。
朱敛开始反复欣赏那些竹楼上的符篆文本。
裴钱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一张竹椅上,到了落魄山这个陌生环境。
即使有小文在,但没了苏尝在,她总感觉处处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
她心里碎碎念。
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在门扉的叩响声中,苏尝站起身打开门。
门外是一个面容干净了许多,但依旧算不上白淅的少年身影。
他在敲开门扉后,冲苏尝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我今天在牛角山渡口那边看见翻墨,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苏尝挑挑眉打趣道,
“陈平安你有空不多陪陪那位苏姑娘,而是天天数渡船等我这个苏东家?
是想请我给你们快点完婚?”
陈平安挠挠头,难得有些脸红。
看自家掌柜这副纯情模样,苏尝也没有了逗他的心。
他让陈平安稍微等一等,便转身回房间里,拿起桌上那盏孤独的灯。
看着苏尝拿着灯出门,陈平安微微一愣,有些恍神。
记得之前的之前,他也曾为了借一点烛火,敲开了少年的门。
那个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谁都未曾预料到如今。
苏尝一手拿灯,一手关门。
灯火在他手中微微摇曳,好象随时会被风吹熄灭。
陈平安毫不尤豫的伸出一只手护着灯。
关上门的苏尝也伸出一手。
两人的手将灯合拢。
他们没有用一点修为。
就这样孩子气似的,一起用手护着灯,并肩而行,走过一道又一道阴影。
小小的火苗光芒跳跃在他们的手心。
披云山之巅。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条黄庭国老蛟并肩而立,一个笑容闲适,一个神色肃穆。
他们俯瞰远处那座小镇。
一条小巷中,那粒灯火依稀。
在他们眼里,却如日般大放光明。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灿。
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赢了一次,还能赢第二次?
少年已经给出了一部分答案。
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