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种秋大踏步走上街道。
他一袭儒士长衫,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
此刻种秋眼中只有那个百净少年。
他开口说道,
“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种秋补充了一句,
“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周肥,还是俞真意。”
小文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要给自己喂拳。
自家先生在武道上的那种无敌之姿,因为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武道太高。
小文只能粗略意会几分,始终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但是种秋这种摸得着的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
一开始小文感触不深,但很快就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
没有粉金刚马宣那种气势汹汹,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更没有笑脸儿的诡阴险。
清瘦老人只是不易察觉的双肩微晃,如古松侧的行云掠出身形。
然后他一拳挥至小文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泻,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的出拳太过古怪。
小文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
尤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先进行防御。
自家先生此时也不再提醒。
好在小文第一时间做出来自己的选择。
他身形倒滑出去,后退而去。
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小文手心。
点到即止。
可小文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砰然倒飞出去,衣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面色认真,
“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客气是铸不成无敌心境的。
小文转瞬奔至种秋身前,抢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前心。
种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
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小文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然后少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
小文正要有所动作,种秋出拳募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
小文没有束手待毙,他看见自家先生打了许多架,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
种秋十拳,有五拳被他出手挡住。
可另外五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也让他嘴角开始不断渗出鲜血,
而且种秋最后一拳落下之时,小文背后的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
这证明南苑国国师把拳头上的所有力道,全都留给了这个少年。
时间在种秋收起第十拳时拉长,一切思绪都在小文头脑中放慢。
他想起了自己从有意识以来,跟着自家先生走来的种种。
一路上遇到过许多危险,可每次都有先生顶在最前,
自己好象从未遇见过什么生死之战。
直到今天这一刻,给人堵在这边,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身陷重围。
被种秋连续十拳凿在墙中,在身体剧痛的极点之时,感觉下一刻几乎就是必死之境时。
瓷人少年仿佛听见自己身躯内,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就好象是旧瓷片脱落了一样。
这一刹那,小文感觉自己募然开了窍。
与陆舫为敌之前,他的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可是心境并未跟上。
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上了一补。
尤其此刻,小文心弦一动,念头一起。
便不由自主地想以先生教的最初撼山拳六步走桩,径直向前。
所以当种秋最后一拳收起,想要再打一轮后,小文身躯便猛的一弹。
就是这一瞬间,种秋如炸汗毛,念头一紧。
根本不用多想,他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此刻的瓷人少年,已经全然不在意自己的拳意是收是放。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步步凌空。
小文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
蓄势完毕的种秋身形重新暴起向前。
他一拳递出,要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风而行的小文亦是一拳递出。
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种秋一袭青衫絮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
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就会发现地上被撕开一条长长的直线。
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是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个白净少年,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募然现身,但是身形狼狐不堪,身边更已经无女子跟随的周肥。
望着这一幕,气急败坏的一拍额头,
“好你个种秋,你也是纯心捣乱啊。”
随后他叹气的咂咂嘴,
“走了走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让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吧。”
周肥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拎鸡崽儿似的,一掠而走。
紧跟其后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冷笑一声,持剑追着周肥升空飘远街道拐角处。
种秋虽然灰头土脸,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反而象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此刻,天地间响起第一通鼓声。
种秋对小文点头示意,
“去牯牛山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战场。”
小文点点头,对这个老人认真拱手一礼。
又与自家先生对视一眼后,他便拿着长剑无邪掠空而去。
一位貌若稚童的家伙,站在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想要阻拦。
然而对方却先被种秋挡住了去路。
俞真意问道,“为什么?”
这是在兴师问罪。
种秋反问道,“是问我为什么帮助那个小文?”
以稚子之身破关而出的俞真意。
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破天荒显然是动了真火。
俞真意不说话。
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光彩流溢的越来越锐利。
种秋警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
随即他收回视线,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俞真意微微叹息,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
这可不是俞真意心肠软了。
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肠了。
俞真意缓缓说道,
“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和丁婴联手杀掉谪仙人文争目。
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
“那么北州四郡,以及南苑国大半国土遭灾的百姓谁来救?是你俞真意,还是丁婴?”
两人好象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
“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
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和牺牲!”
种秋笑着点头,
“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的励精图治,我也做了许多事情,虽然很多都是无用功。
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
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也不是问这座天下,更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
我只是在问你,那个松籁国涿鹿县城的泥孩子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化,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
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他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
“说了这么多,你俞真意,不过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
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飘落在地上,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
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
种秋的拳头,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
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
象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
“不曾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他就那么双手负后,任由种秋一拳拳打去。
但是后者没有一拳,能够彻底破开他的无形罡气。
寥寥无几的数拳,只差寸馀就触及俞真意脸面。
让他眉毛微漾,鬓角轻飘,但仅此而已。
种秋出拳不停,一次次无功而返。
但他脸色如常,眼神明亮,并无半点颓丧灰心。
可越是这样,就越会让人觉得心酸。
好象世道不该如此,容易让人生出一股屈愤之意。
然而种秋只是继续出拳。
俞真意笑问,“是不是后悔当年没有收下那把仙剑?”
种秋终于开口说话,
“俞真意,不要总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
修了仙,就不把自己当人了,看什么都居高临下。
要多看看人间当下的悲欢离合———当然,你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
俞真意摇摇头,
“俗子之见。在其位谋其政,修行亦是如此。
种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对,只是还不够高,因为你站得太低了。”
种秋眼中闪过一抹伤感。
他停下了出拳,望向牯牛山那边。
俞真意又笑道,
“种秋,这就累了,难不成你好几天没吃饭了?
不然我在这等你半个时辰,你先吃饱喝好再来?”
种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用力了一拳把你打出屎来!”
俞真意冷呵了一声,种秋果然还是那种秋。
读书再多,真逼急了,还是县城那个泥腿子口气。
种秋突然转过头,发现苏尝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自己手心里却多了一抹金色光点。
他低头看着稚童模样的昔年好友,面容怪道,
“俞真意,你既不是骄阳,也不是明月。
这座天下少了你,反而还是完整的那座天下!”
下一刻。
种秋一拳挥出,金色光点随着他的拳锋进发不断。
婴童似的仙人俞真意,罡气破裂,倒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