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其实没有走多快。
他一直在暗中默默观察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女孩。
苏尝看得出来,枯瘦小女孩的腿有点。
而且她还经常伸手去揉肋部,那里多半是被人打出来的暗疾。
经过一口水井时。
苏尝停下脚步,坐在井边上的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儿。
然后那个小女孩就跟了过来,大口喘着气。
苏尝对小女孩说道,“你不回家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家?我没有家啊,我就是个小乞弓,哪来的家。
乞弓里坏人可多了,经常打我,我年纪太小,吃不饱饭,力气更小,可打不过他们。
京城的好地儿,都给他们霸占了,我争不过,只能自己随便找地方住。
比如桥底下啊,有钱人家的石狮子上边啊。”
苏尝点点头,不再说话。
小女孩其实一直在打量苏尝的脸色和眼神。
见他这幅无动于衷,冷漠无情的模样,她在肚子里腹诽不已。
有钱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明明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银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这时候苏尝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女孩莫名有些心慌,
在对方清脆的眼晴中,她仿佛能看见自己人心的倒影。
她抿了抿嘴,有些后悔自己凭着那股说不清的感觉,就跟着对方走那么远的路。
有这时间和机会,她能翻好几家人的墙头,偷吃点咸菜,喝点凉水。
就在她心中萌生退意的时候。
那个青衫少年忽然开口道,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已经没有耐心的小女孩不乐意了,
“凭啥跟你闲扯?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苏尝直截了当道,“一个问题一枚铜钱。”
小女孩黑脸庞上,立即笑出一朵花来,“好嘞,爹!您说!”
苏尝拿出一文钱,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她伸出两只手掌,一只手接过钱,一只手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岁啦。”
似乎怕苏尝以为她信口胡说,之后就不再问她问题。
小女孩尴尬笑了几声,连忙解释道,
“我看着是不象九岁,对吧?
没法子,饿的,个子长不高,
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那个笨家伙没,她才六岁多呢,个子就比我还要高一些了。”
苏尝轻轻点点头。
对于女孩已经九岁,却瘦小得象是五六岁的孩子这件事并不意外。
因为他遇见陈平安时,后者当年也是这样的。
一直到他不断的以劳动雇佣为由头进行投喂,草鞋少年的个头才开始窜上去。
在那之前,陈平安总是比同龄人要矮半个脑袋。
苏尝又拿出一文钱,“那么姓什么叫什么?”
小女孩弯腰低头接过钱,用手指拨弄着那两枚铜板,
“有个姓,叫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那个裴,听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
我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苏尝又问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接过铜钱笑道,
“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老家离着这边有千里远哩,快到南苑、北晋和草原三国交界的边塞那边去了。
家乡遭了大旱,人死多了成了瘟疫。
我那会儿还小,跟着爹娘逃难,
娘亲死在了路上,爹带着我到了这边后也死了。”
苏尝接着拿出一枚铜钱,“想不想爹娘?”
裴钱脱口而出道,“想他们做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会不讨喜,她立即改口道“其实还是很想的,这不我就经常做梦梦到他们,可惜还是瞧不清他们的样子。
每次梦到他们,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一脸眼泪呢,可伤心啦。”
苏尝斜睨着她。
裴钱伸出一只手掌,“我发誓!”
苏尝笑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爷打雷劈你啊?”
小女孩有些恼火,但是不敢顶撞这个家伙,赶紧低下头,嘟道,
“有个屁的老天爷。”
看着苏尝不说话,裴钱尤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动问道,
“你有没有生气?”
苏尝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神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苏尝好象还是没有生气。
枯瘦小女孩趴在井边上,啪一下将那枚新得的铜钱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逃难那会儿的路上,为了换几口吃的,我爹逼着我娘亲去找别的男人。
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
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就给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
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
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
我就回去睡觉啦。
后来,娘亲好象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赶路。
后来有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随便埋了,我知道其实是被煮了吃了。
再后来,我爹找到了人,却没能把我卖出去。
他就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给人打了好几次,他就骂我笨。
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边,
我爹福气好些,城外有钱人开了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
我爹吃得快,还是怎么的,好象是给馒头吃撑吃死的,我就那么看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也不难过。
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不知道到了下边,爹还赶不赶得上娘亲,能不能做个伴儿。”
苏尝没再说话,很久之后轻声道,“今天没有问题了。”
小女孩也不遗撼,只是深深看了少年一眼。
记住他的面容后,她一边奔跑一边快速摊开手心。
女孩看着那几颗铜钱,稚嫩却枯黄的小脸庞,募然笑开了花。
她想起自己每次路过香气弥漫的摊子旁边,眼馋加嘴馋地看着那些蒸屉里的各色美食的心情。
她很想要抢了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狠狠吃个饱。
衣衫槛楼的小女孩,最后站定在肉包子铺前。
她流着口水盯着热气腾腾、泛着香味的层层笼屉。
掌柜汉子嫌弃她碍眼,怒斥赶人。
小女孩挺直腰杆,摊开手心,示意自己有钱。
然而汉子正眼也不瞧这个脏臭的小乞儿,依旧让她滚蛋免得影响生意。
见她还不愿意走,汉子还拎着一根板凳就要打她。
吓得小女孩赶紧跑开,心中满是委屈和愤怒。
跑到了远处,小女孩眼神阴沉望着那家铺子,无声的骂骂咧咧。
随后她转身走向一家卖烙饼的摊贩,买了两张大饼,还馀下一文钱。
她其实吃一张饼就能把今天对付过去,一开始她也确实只吃了一张。
可是走着走着,她就开始天人交战。
最后便找了一处墙根,她将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饼给吃掉了。
吃完之后,她似乎有些后悔,便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骼膊。
但是起身后,难得肚子饱饱的小女孩,就开始雀跃起来,一路撒腿飞奔。
裴钱偶尔抬头,望向京城上空的点点纸鸢。
那些纸鸢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自由和快乐。
这一刻,她的眼中充满了艳羡。
这一夜,她没有回“自家”那处小窝。
夏夜清凉,睡哪儿不是睡,不会死人的,顶多蚊子多,有些恼人罢了。
有一家境还算殷实的富人门户,门口摆着一对手艺拙劣的石狮子,而且形制古怪。
不是蹲坐姿势,而是四脚着地,仰头远望。
不高不低的石狮子,刚好让小女孩爬到背脊上。
她先是坐在上边看了一会儿夏夜的星空。
然后掏出那枚仅剩的铜钱,通过那个小小的方孔,望着大大的星空。
最后她小心翼翼把铜钱放在怀中,闭上眼睛,将璀灿的星空藏在记忆里。
这一刻,她满脸笑意。
好象孤儿,没用钱,就偷走了整片星空。
之后她便趴下酣睡起来,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隔壁那只石狮子上,苏尝盘腿而坐,转头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
她的身体蜷缩着,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苏尝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
少年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思绪飘回到还在泥瓶巷里的时光。
那时的他,也在这世间艰难摸索,遇见过诸多善意与恶意。
他想起了齐先生,如果不是对方在他迷茫绝望时伸出援手,给予指引与教导,他如今也不会在自己的路上如此坚定前行。
正是那些温暖的过往,塑造了如今的他,也让他深知一个引导者对懵懂孩子的重要性。
再看看裴钱这个满身是刺却又无比脆弱,在这残酷的世道中艰难求生的孩子。
如果无人引导,就很可能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越陷越深,
苏尝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眉头紧皱。
他下定决心要尝试着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从最简单的教起,会不会教不懂,或者教了还是没用,这些先不去想。
至少教过之后,最少能让她知道何谓善恶,谁缔结了不幸,谁才是最终的敌人。
最后如何选择,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而且不只是要教她。
苏尝抬头望着天空。
想起前世一句话的他,难以释怀,
一个人为钱犯罪,是这个人有罪;一个人为吃饱犯罪,是这个社会有罪。
有裴钱这样的孩子,不仅仅是她的错,还是这世道的错,以及摆弄这世界之人的错。
手握日月,掌观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坐在天上,垂眸看着两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听见少年不遮掩的心声,他收回视线后,突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