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缓缓坐下后,靠着椅背,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他望向一个个面色紧张的渡船管事们,一脸无辜道,
“诸位怎么如此拘谨?今个在商言商,大家随意,且坐便是。”
少年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遍整个大堂。
渡船管事们彼此对视,眼中满是尤疑,
直到剑气长城的剑仙们稳稳落座,他们才仿佛得到许可一般,小心翼翼地跟着坐下。
苏尝目光锐利如刀,从一众渡船管事脸上一一扫过,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此次剑气长城请诸位聚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与诸位重新厘定货物价格。
好让长城在蛮荒天下挑起的全面大战中,有更多馀力去杀敌。
当然,所有愿意与剑气长城长久真心做买卖的渡船商家,长城这边也都会拿出诚意。
虽不保证你们往后一定比以前赚得更多,但绝对能保证不会让你们少赚几分或者亏损。
谁有问题想问,现在就可以说了。”
一众渡船管事都没想到这个青衫少年上来就如此直奔主题,一个个反应不一。
宝瓶洲、北俱芦洲的管事最是老神在在,南婆娑州的也比较镇定。
宝瓶洲是尝安商行兴起之地,一洲渡船都归少年掌控。
北俱芦洲则是因为自古直来直去的风气使然,又对剑修众多的长城天生有好感。
在苏尝收拢宝瓶洲渡船之前,此洲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一向挣钱最少!
南婆娑州是因为离着倒悬山太近,有淳儒陈淳安压着,勉强还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
中土神洲,洲,扶摇洲的管事都皱着眉,看起来最难商量。
中土这边是习惯了颐指气使,不惯会低头。洲这边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
扶摇洲更是以山水窟为代表,就想做趁火打劫一笔。
金甲洲、流霞洲的管事,则在冷眼旁观。
他们打算等扶摇洲的白溪、山水窟的傅恪,以及两人串联起来的中土吴、唐飞钱、
皓洲江高台等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白溪隐蔽的看了一眼洲的江高台。
后者甚至没有起身,直接开口说道“隐官大人,我们这些人,境界都不值一提。
可能两三位剑仙联袂出手,这春幡斋的客人,就要死绝了。”
同样出身洲的剑仙谢松花眯起眼,没想到率先发难的竟然是自己的老乡。
她抬起一只手掌,手心轻轻摩着椅把手,面色微冷。
江高台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就只是做点小本买卖,挣点辛苦钱。
如果长城这边今天真想以势压人,让我们连辛苦钱都赚不了多少。
为了活命,我这趟买卖便是赔本也只能认了,但以后万万是不敢再来了。”
白溪,吴等人,都对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这样以退为进,摆明了既不给剑仙出剑的机会,又能试探剑气长城的底线。
然而苏尝却不接话,只是笑问,
“按照浩然天下的规矩,你不应该起来说话?生意人这点礼数都没有?”
江高台强忍看怒意站起身,刚想抱拳张嘴。
就被青衫少年轻描淡写的打断道,
“行了,下不为例,可以坐下说话了。”
江高台这位堂堂上五境玉璞修士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眼神阴沉。
他一生顺遂,机缘不断。
哪怕是与洲刘氏的大佬做生意,都只有礼遇。
而且最让江高台担忧的,是自己在春幡斋丢了脸后,会不会影响到以后与洲刘氏的诸多私密买卖。
于是江高台便作势自己不愿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离去。
早就忍不住的谢松花展颜一笑,也懒得矫情,直白对江高台说道,
“出了这大门,谢松花就只是洲剑修谢松花了。
江船主,那就让我与邵云岩,与你同境的两位剑修,陪你逛一逛春幡斋?”
谢松花说话时已经散发出一丝剑意,身后竹制剑匣当中,有剑颤鸣。
不料邵云岩比她更彻底,直接站起身,堵在了大门那边。
江高台停下脚步,一时间进退为难。
一旁的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苏尝做买卖,就不能玩欲擒故纵的那一套。
要顶住现在暴利的天价,就得比对方还要强硬。
所以他神色淡然的站起身,大声对四周渡船管事道,
“剑气长城就这么开门迎客做买卖的?
我倒要看看靠着强买强卖,半年之后,倒悬山还有几条渡船停岸?!
若是隐官大人执意要以势压人,那我山水窟白溪也退出!”
接着白溪又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
“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
“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有了白溪咬牙愿意以死破局。
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金丹女修士,也站起身,
“‘算我‘霓裳’船一个。”
又有一个元婴船主,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
“‘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一直纹丝不动的江高台,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气象。
剑仙不是最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给你们杀了。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同样站起身的雨龙宗傅恪,笑意盈盈,心中腹诽。
你苏尝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场上一时间乱哄哄。
中土神州、金甲洲、流霞洲虽大部分人都没起身,但是也在议论纷纷。
只有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宝瓶洲和俱芦洲这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
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
此刻竟只是单手托腮,斜靠椅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苏尝笑道“你们不是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神仙钱解决吗?
那正好,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
他先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让你的师妹接管‘霓裳你觉得以后你宗门真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
柳深瞬间脸色惨白。
就算她死了,但渡船还在,宗门还能挣两百颗谷雨钱。
杀起来,她那山头和师长,估计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她立即有些后悔自己这个软柿子,为什么要跟着做出头鸟了。
江高台眼看队友要打退堂鼓,立即笑问道,
“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价值多少谷雨钱?”
苏尝摇头道,
“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颗神仙钱。
铠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
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自己不硬,靠山不靠山的,没那么重要。”
接着少年转头看向谢松花说道,
“谢剑仙,先别出门了,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做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这次过后,自己又能积累下一笔战功,多收几个剑仙坏子做徒弟。
苏尝接着望向那山水窟元婴白溪,
“你家老祖,与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
以前的长城不搭理你们,我来。
今夜你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
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
与你们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
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
“不杀谱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白溪心中一紧,叫苦不迭。
扶摇洲剑仙谢稚是正儿八经的野修出身。
对方与扶摇洲所有仙家山头素无往来,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对山水窟的观感极差。
苏尝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
一个面容枯稿的瘦高老者随即站起身。
剑仙蒲禾,曾是流霞洲最为性情乖张的剑仙。
是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后,便专心留在长城隐居修行,
蒲禾起身盯住“亮钟”船主刘禹,眼神阴沉道“你那条渡船,瞧着不够牢固啊,不如帮你换一条?
一个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剑修冷然,护得住吗?
我倒要看看那冷然,等我登了船后,会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卖他一个面子。
等我日后回了流霞洲,再携二三好友,一起带剑去你家祖师堂做客。
不知道你家老祖李训会不会感谢你?”
这个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元婴修土,顿时呆立当场。
他不怕剑气长城的任何举措,反正不会死人,更不至于单独针对他。
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饶,会连累他与整个宗门,生不如死。
蒲禾又看看流霞州一众渡船管事“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喜欢卖来卖去的。
那么既然都是同乡人,卖我一个面子,如何?卖不卖?”
众人面面相靓。
山上四大难缠鬼,以剑修为最。
那么一个打算不要脸了的剑仙,关键还是本洲人氏。
一旦结了仇,又将是何等难缠,显而易见。
这样的面子,能不卖?
大堂里逐渐安静,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同盟,此刻已经悄然在瓦解。
苏尝看着脸色逐渐苍白的江高台、白溪与傅恪,这三个八洲渡船那边想要提价的主心骨人物。
青衫少年脸上的笑容讥讽,
“你们吸长城的血,吸的连宅子都买到了北俱芦洲的抵砺山那边去了。
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小人物,挣钱辛苦。”
接着少年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道,
“想要在大战期间将长城家底掏空,你们真的不是妖族内应?”
江高台想起洲刘氏准备推动天下大乱,继而发战争财赚更多神仙钱的谋划,面色不由得一惬。
随后他恼羞成怒,愤愤不平,“你这是血口喷人!”
白溪和傅恪虽也都面色义愤填膺,但眼中却都闪过一抹心虚之情。
因为他们背后的两家宗门,背后真的有妖族身影。
苏尝轻轻呵了一声,
“除了极少数的必死之人,我说话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从不无的放矢。
要有受到波及和惊吓的无辜人。
事后赔礼道歉,外加大把大把的赔钱,都会有的,谁也不亏。
但你们几个明显心虚的货色,不会真以为我喊了剑仙过来,就只是陪你们喝酒喝茶吧?
你们这些可以白白挣钱都不要,偏偏准备里应外合推倒长城的败类,也配?”
孙巨源也笑着起身,
“我与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的师门、老祖什么的,还是有些香火情的。
所以如果谁被冤枉了,需要赔礼一事。
不敢劳烦咱们隐官大人,我来。”
晏溟站起身,
“赔钱一事,我晏家还算有点家底,我晏溟来,赔完为止。”
一众渡船管事面面相,这剑气长城,是来真的?!
中土神州的吴终于站起身,抱拳想做和事佬,
“隐官大人,无需如此,买卖只是买卖。
咱们双方,都各退一步,求一个皆大欢喜,求一个钱财上边的细水长流。”
苏尝只是单手托腮,另一手将一柄玉如意放在桌上。
原本还想附和的其他洲渡船管事。
认出这是那位范先生的信物后,顿时闭嘴。
他们不说话,流霞州、金甲州的一众人也便默不作声。
苏尝望向大门外的悠悠白云,好象在自言自语道,
“你们真以为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人缘,半点香火情吗?
觉得剑气长城不用这些,就不存在了吗?不学你们蝇营狗苟的行事,就成了你们误以为剑仙都没脑子的理由?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青衫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面色森冷,
“正好,我不是君子。”
他伸出右手的缓缓一落。
刹那间。
大堂里。
众剑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