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命的添加,躲寒行宫的剑修们厘定帐目的速度大大提升。
苏尝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主持商行下一步行动的时间也将近,
在离开的前一天傍晚。
青衫少年找到了宁姚。
屋子里的黑衣少女,趴在桌上,下巴抵在骼膊上,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见苏尝进来,她便问道,“怎么了?”
苏尝轻声道,
“在黄梁福地喝酒的时候,答应过宁叔姚姨,此间事了后,与你一起去上坟敬个酒,
报个平安。”
宁姚点点头,站起身,随后想了一下,又把少年赶出了屋子,“我换件衣服。”
因为少女真的只是换件衣服而已。
所以门外的苏尝并未等多久,便看见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裙的宁姚推开了门。
苏尝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打扮。
看起来象是山巅清冷的积雪,又如一朵子然的雪绒花。
苏尝与宁姚一起徒步走出宁府,走在去往城郊的僻静小路上。
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没有说话。
到了宁父宁母的坟头。
苏尝递给宁姚三烂香,自己手持三灶,一起敬香。
然后宁姚蹲下身,开始为父母的坟头添土。
苏尝蹲在一旁帮忙,想了想后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
“里面是骊珠小镇那边的家乡土,合适吗?”
宁姚点头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青衫少年便将袋子里边的泥土倒出,均匀的撒在两座坟上。
素白衣裙的少女轻轻拍打几下,微微夯实坟头。
接着苏尝又取出两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墓碑前。
少年轻声道,
“宁叔,姚姨,按照约定,我和宁姚来看你们了。
长城危害最大的几个内奸如今都已除掉,答应你们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请你们放心。”
宁姚眼晴微红,嗓音轻轻,只是喊了两声爹、娘,好象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嘴唇微动。
在父母战死于南边战场上后,她才有了离乡远游的打算,并且最终付诸行动。
第一次正式出远门,便一路去到了浩然天下最东边的宝瓶洲。
但是宁姚之前没有与任何人,哪怕是对白嬷,纳兰爷爷,以及老大剑仙几人都没有说过。
她一直觉得这辈子最长的远游。
其实就是当年那个子然一身,又要强的小女孩,走在衣冠灵枢的最前方,从宁府来到这里的路。
即使之后逐渐长大,但只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
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
因为记得这样的彻骨铭心,所以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来这里。
如今不觉得如此遥远和艰难,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身边多了一个人。
听着宁姚并不遮掩的心声,苏尝轻轻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少女的微微颤斗的肩。
蹲在地上的白衣少女,回望了将手中温暖传递给自己的少年一眼。
眼框微红,但是脸上却依旧坚强的宁姚,看向两座坟莹,语气认真,
“爹娘,女儿一切都很好,你们莫要担心。”
接着一向话短的少女,详详细细的给父母讲起了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
还有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他们的一些话。
好象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宁姚,才真的长大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与他们说自己的经历和想法。
苏尝一言不发,静静陪着眉如远山的她。
远处,有个老人神色复杂,好象不知道该不该打扰坟前的两个年轻人。
身为宁姚外公的姚冲道,觉得自己为宁姚做的却还没有苏尝多。
他最后叹息一声,孤然返回姚家。
在宁父宁母的坟荧前,一直待到夕阳西下,两人才一起动身返回。
不过却不是直接回宁府,而是绕了一下路,经过叠嶂酒铺。
之前苏尝就与陈三秋他们说好的,会在离开之前再于此聚一聚。
两人到酒铺的时候。
陈三秋几人早已经聚拢在桌旁喝酒打牌,郭竹酒和小文坐在一旁嗑着瓜子。
见到他们来了,众人纷纷打着招呼,让两人落座。
这时候,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空中,忽然绽放起一簇璀灿的烟火。
仿佛流星的光掠过天空,不过却是自下而上的,在天幕高处从一个光点爆炸成极盛的花。
数百条光流坠落,瞬间照亮城中人的眼睛。
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
转眼之间,绚烂的烟火便复盖整个剑气长城的天幕,此起彼伏。
它们宛如鲜花的种子,在天空中四散,在黑暗中肆意的盛开。
有太阳般的金簪草,下坠的青色吊兰,大红艳丽的牡丹花”
从未有人如此在剑气长城放着烟花,在短短一瞬间之内把夜空变作了花篮。
酒铺里的一众人等都被这盛大的烟火给吸引了出来。
苏尝侧过头,宁姚的侧脸在烟花的照耀下流淌着淡淡的光,少女的眼神明亮。
她虽然不象小丫头郭竹酒那样使劲的挥舞手臂,但是脸上也难得带着些许向往之情。
苏尝很少见到这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宁姚,尤其是还当着许多人的面。
在黄粱酒铺中,宁父提醒之后,苏尝也有些担心。
怕宁姚的心境,因为父母的事情,剑气长城的环境,以及本人的个性,最后活成一个封闭自我的单薄纸人。
苏尝不希望宁姚这样。
所以看着此时如普通凡人少女开心的宁姚,苏尝也很高兴。
在烟花声中,少女轻轻说,“真美啊。”
苏尝歪歪头,“喜欢就行。”
宁姚扭过脸看他,带着点疑问,“这是给我的?”
青衫少年挠挠头,以问答问,“今天不是你的生辰?”
宁姚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然后一想到这家伙如今在长城的人际关系和代理隐官的身份,又撇撇嘴。
不等她说什么,身后叠嶂几人端来一盘圆嘟嘟的大甜品。
小文和郭竹酒眼晴亮晶晶的,齐声说道“宁姐姐,尝尝看,这是我们先生亲手做的。
作为今日的寿星,宁姚轻轻切下一小块,放在嘴中。
能吃出来是奶制品。
很香很软很甜。
在分完这份蛋糕后。
胖子晏啄挤眉弄眼,“我们是不是该撤了,免得碍着你们俩?”
苏尝笑了笑,
“要撤也得在一起留下画象之后再撤,大家都自觉点,摆好姿势。”
宁姚斜了他俩一眼,双臂环胸,随后瞪了一眼想张嘴附和的董黑炭。
看着气势凌人的宁姐姐,董画符只好停在那边,保持既不说话,也不闭嘴的清奇表情。
最后还是摊开画布的苏尝救他于水火之中。
画布居中的是少女与少年,陈三秋站在晏啄身边,叠嶂站在了董画符身边,郭竹酒和小文在他们身前。
无论是在画布上的留影,还是现实之中,一众人都笑得璨烂,仿佛连空气中都有快乐在弥漫。
就连素白衣裙的少女嘴角,也都微微上扬。
因为其他人的默契。
回去的路上只有苏尝和宁姚两个人。
两人一开始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并肩走过了店铺,走过了大街。
最后是苏尝主动挑起了一个话题“宁姚,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有关宝瓶她们。”
宁姚一挑眉,神色如常,
“我知道。我爹娘请你喝酒的时候,就听你念叨过她们的名字。”
苏尝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说道,
“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我从来不打算瞒你,毕竟自作聪明的结果往往是最糟糕的。
而且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有什么就与你说什么。
不过听过之后,可以打人,不许生气,更别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宁姚点点头,如果这家伙胆敢打死不认帐,一直隐瞒下去,她之后肯定不会再理对方。
苏尝便说起了自己与小宝瓶的相识,说起了李柳,说起阮秀。
说起了自己与她们千丝万缕,但又未真正走出那一步的关系。
也说了自己当初对齐先生说过的,无论她们与不与自己在一起,都希望她们活出自己的愿望。
听完了苏尝这些话后,宁姚一时没有言语,只是在脑海中回忆。
那个红衣小姑娘她是见过的,对李柳和阮秀倒没什么印象。
看看她不说话,苏尝轻声问道“不生气?明明你父母都托付我照顾你,结果我这个被托付者却三心二意。”
宁姚摇摇头,
“你跟她们的相识在我父母托付之前,干嘛要生气。而且生气有用?”
苏尝想了想,好象确实没用,只是没这么说。
宁姚挑了挑眉头,这不就得了。
所以她也没这么讲。
少女只是偏过头,哼了一声,
“你也不用这么在意,我又不喜欢你。”
苏尝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他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馀距离,好象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身边的脚步声一停,苏尝转头,发现是宁姚停步不前,
宁姚望向苏尝,垂下眼眸道,“如果我以后真不喜欢你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苏尝点点头,随后轻声道,
“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做你自己就好。”
其实在这话问出之后,苏尝还没有回答之前,少女自己便感觉有些心涩了。
宁姚皱起眉头,对这样的自己有些生气。
但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最后她扬起脸,神色认真,
“我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情。
苏尝,你可不要太得意,哪天我就再也不这么——
少女瞪大了眼睛。
因为青衫少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宁姚抿了抿唇角,既没挣扎,也没放手,只是气鼓鼓“你这家伙—”
翌日天明。
送别苏尝一行后。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
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
反正所有的帐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酒铺中。
已经开始想念师父和大师兄的小丫头郭竹酒,压低嗓音,
“师父离开剑气长城,宁姐姐怎么不来送行?”
叠嶂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吧。”
郭竹酒摇头晃脑,“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宁府之中。
提看一盏油灯的捻芯,以心声与宁姚说道“在牢狱中,苏尝与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打了一场赌。
天魔赌输了,答应会为他做一件事。苏尝最后选择让它护你至玉璞境。
如果表现得力,它会得到半个自由身。
以后你南下战场,遇见王座大妖伏击时,可以捻开这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接着捻芯又问道,“那我就将这盏灯芯留在宁府?”
宁姚点头道,“随便。”
捻芯取出那盏油灯。
捻动灯芯过后,一位白发童子飘落在地。
它先是呆滞,然后募然作滋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慨,英俊潇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宁姚警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捻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十捻芯笑道,“反正有郭竹酒这个小丫头,也不差这么一个。”
那白发童子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
它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
“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劳!”
宁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
“它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捻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它乐在其中。”
宁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之后好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
不然总看那几本书,也看不出花来。
在捻芯走后,宁姚坐在自已屋内,认认真真写一个“苏”字。
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苏尝赠送的童趣集旁边,搁放了一堆草稿纸。
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苏尝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苏,明天写尝。
一天只写一个字,两天一个苏尝。
自从遇见这家伙,并且重逢于倒悬山之后。
自己那本缺乏色彩的故事书上,好象就多了那么一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