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后。
苏尝放下酒碗,双手抱拳向四周致意。
一众剑修也都一一抱拳回礼,人人心神激荡。
尤其是越年轻的剑修,越是心高且纯粹。
也越是能与眼前这个在大战之时还敢出剑不愿走的青衫少年,产生共鸣。
苏尝收起黄州户体,重新坐回几人桌边,看向一旁刚才欲言又止的董画符,
“刚刚是不是想问我黄州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又为何跟他说那么多?”
黑炭似的少年挠了挠头,
“他是不是奸细,我心中早有答案。
但刚才确实有些疑惑,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打死这家伙。”
苏尝警了眼铺子门外,
“因为有人在幕后蓄势。
如果我上去二话不说就直愣愣打死在旁人眼里既年轻又好心的黄州。
那么许多人都会对他生出侧隐之心,对我泛起同仇敌气之情。
这样幕后人都不用推波助澜,只需作壁上观,自然而然的就会形成一股起于青萍之末的底层舆论。
说我恃强凌弱,贪图入主宁府的好处,因几句不中听的话。就动手杀人。
这种传闻会一点一点从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铺,蔓延到千家百户,传到诸多剑修耳中。
有人可能不予理会,有人却会默默记在心里。
长此以往,我不仅难以如愿以偿地收录剑修牌,汇聚剑修生平,积累下一点香火情。
还可能连累你们这些身边人的风评。”
董画符听得先是目定口呆,又有些脊背发寒。
只觉得从小长大的剑气长城,忽然有些陌生。
反倒是一直以花花公子模样示人的陈三秋,最能理解的轻轻一叹,
“若是双方实力悬殊,或是用计深远,输了也会让人服气。
吃一堑长一智,也能受益。
怕就怕这些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却又结结实实恶心到人的手段。
对方根本就没想着赚多少,就是用来碍眼。”
苏尝点点头,
“黄州只是一盘幕后人小试牛刀拱出的一小卒。
这也正好证明了,蛮荒天下很快就会倾力攻城。
哪怕不是下一场,也不会相距太远。
所以他们才会肆意挥霍这座城池里边,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棋子。”
苏尝有句没有说出。
这样的拱卒,也是对一些藏在更深处关键暗棋的一种提醒。
叠嶂忍不住问道,“他们还会再出手?”
苏尝点头道,
“除了对付我,接下来他们极有可能还会针对郭竹酒这个小丫头。
或许不会真的杀了她,但至少会做出个样子,让她被禁足在家。
可能还会有些难听的话传入郭家。
例如说郭家烧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还会说郭家剑仙好算计,让一个小姑娘出马笼络关系,好手腕。
不管他们怎么做,结果只有一个,郭家只能暂时疏远我和宁府。
毕竟越与我们走的近,郭竹酒就越容易遭遇危险。
而且郭稼剑仙相信我们能护住他女儿的周全,郭家也不是他一个说的算。
家里上上下下百馀号人,都还要在剑气长城立足,难保不会有人觉得更重要的是脸面。”
这些都还好,苏尝怕的是一些更加恶心人的下作手段。
比如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毙。
宁姚忽然出声,
“我会拜托纳兰爷爷多待在陋巷附近。”
苏尝笑了笑,
“有精通刺杀的纳兰老先生看着,我便也能安心些了。”
宁姚其实想说下一次南边大战,你如果不下城头,我也会安心不少。
但是她了解青衫少年的脾性所以宁姚只是说道,“酒葫芦给我。”
苏尝解下腰间养剑葫。
宁姚接过,晃了晃,感觉到里面还有不少。
她便拔开酒塞,喝了一口后用心声询问道,
“苏尝,对于剑气长城的内奸,你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眉目?”
苏尝点点头,
“多了黄州知道的几个人名单,背后可能涉及到几个大族。”
宁姚轻声道,
“在小董爷爷死后没多久,就有一种说法。
说是当年我在海市蜃楼被刺杀,正是小董爷爷亲手布局。”
苏尝看了黑衣少女一眼,“那你信吗?”
董观瀑勾结大妖的事情败露后,剑气长城一众剑修群情激愤。
不等隐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剑仙陈清都亲手一剑斩杀。
当时苏尝就在城头上,亲眼见到那一幕。
宁姚低下了头,“我是不信,也不想信的。”
毕竟那个老人活看的时候,对她真的很好。
苏尝又问道,
“如果真相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会不会伤心?”
宁姚摇头道,“生气当然有,但是没什么好伤心的。”
苏尝笑道,
“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在城头练剑,就不好出门了。”
宁姚疑惑道,
“除了绿端那丫头被人刺杀之外,还有事要发生?”
苏尝微微颌首,
“幕后人肯定还会让更高级一点的棋子试试我的成色,同时尽可能孤立宁府。
说来说去,还是想尽可能要你我分心,拖住我们的破境。
以前他们没如此大动手脚的机会和理由,现在妖族大军压境,想必是在给那边的谋划做铺垫。”
宁姚顿时有些恍然,
“他们是想要效仿当年的十三之争?”
苏尝点点头。
彻底明白这背后缘由的宁姚,张口一叹,
“我其实有时候也很想把这些背后的事情理清,但总是无从下手也无用,只好不去多管。”
青衫少年摆摆手,
“没事,你宁剑仙只管出剑就行。”
宁姚斜瞪了他一眼,
“苏尝,你是不是在嫌我笨?”
苏尝给了个“你是有自知之明”的眼神,随后伸手去讨要酒壶。
宁姚下意识就要递过去,结果很快想起壶嘴没擦的她,又瞪了少年一眼。
早就觉得自己冤枉的苏尝,质问的理直气壮,
“都是江湖儿女,怎的如此拘泥小节?”
宁姚撇撇嘴,“是吗?那苏东家你跟多少女子不拘小节过?”
青衫少年一拍胸脯,一副自豪的模样,“我辈男儿直如铁,片叶野花不沾身!”
听着他这顺口胡询,黑衣少女忍不住噗笑出了声。
董画符便有些由衷佩服苏尝,好象宁姐姐就算真生气了,那家伙也能让宁姐姐很快不生气。
因为毕竟出了人命。
许多有心作证的剑修便和苏尝几人一样,都待在铺子里没走,坐等隐官一脉的巡查剑修。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
来的人既不是洛衫,也不是竹庵,而是礼圣一脉的君子王宰。
王宰在隐官体系中,类似浩然天下朝廷庙堂上的言官。
没资格参与具体事务,不过勉强有建言之权。
用隐官大人的话说,就是总得给这些手握尚方宝剑的外来户,一点点说话的机会。
至于人家说了,听不听,看心情。
今天是王宰第一次来酒铺。
只是闹哄哄的剑修酒客们,对这位儒家君子的脸色都不太好。
一是芥蒂对方浩然天下的儒家读书人身份。
二是觉得王宰此人会因为门户之见,揪着苏尝一拳杀人不放,做那鸡零狗碎的道德文章。
毕竟王宰当下这副模样,看起来确实比隐官一脉的巡查剑仙还要卖力。
面对一众剑修质疑的目光,王宰神色自若。
随后他用简明扼要的言语,向苏尝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
讨要了黄州户体之后。
他又与少年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流程。
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需要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最终定下结论。
如果确定黄洲是妖族奸细,那苏尝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
但是如果隐官一脉认定黄州只是略有苗头,但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他已经变心。
那还需要少年之后配合调查,好证明自己的清白。
否则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少年自己承受。
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
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黄州平日里接济的那些老幼。
看着这个看起来死板,但其实处理还算不偏不倚的君子。
苏尝有些好奇问道,“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
“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
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抵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他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已经心中无愧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在此时露面处理黄州一事的后续。
是因为他并没有对少年来剑气长城所做的一切熟视无睹。
无论是那三艘渡船上平价卖出的货物,亦或者陋巷之中的小学塾。
又或者少年斩钉截铁的说要南下城头。
都让血还未冷的王宰由衷的感到佩服。
听着他坦露的的心声,苏尝对这个心中仍存正义感的君子抱拳一礼。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
其实他觉得此举不太合适。
只不过一想到自己先前那点心思,也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于是王宰干脆笑道,
“听闻苏先生正亲自绘画,集录一套剑气长城剑修卡牌和生平故事。
不知道我能否有资格成为其中一员?”
称呼对方为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苏尝笑着点点头,
“自无不可。
若是我画好了模板,便让人送一份去书斋。”
王宰笑着点头,
“到时候我写好了自己在剑气长城的见闻,也会托人把集录送给苏先生。
我不用分红,只是希望在画象时,可以多得几分苏先生妙手。”
苏尝点点头,随后掏出一壶乌啼酒,言简意咳,“惯例的报酬。”
王宰毫不客气的接过,一口饮尽壶中酒。
随后他将那空酒壶随后放在柜台上,大笑着离去,出了门。
在酒铺门口,王宰对路边的众多剑修一个抱拳,朗声道,
“希望很久之后,诸位剑仙依旧能来此处饮酒,掌柜还不收一颗神仙钱。”
四周寂然无声,意料之中的没人领情。
有人笑道,
“君子大人,该不是在反讽我等命不久不成?”
王宰没有反驳什么,笑着离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很高兴认识诸位剑仙。”
一时间酒铺这边议论纷纷。
“苏东家厉害啊,连礼圣一脉的君子都能感化为道友?”
“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告辞离去的王宰没有理会身后的议论,只是元自前行。
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能够象那苏尝这样,逐渐成为剑气长城剑修心中的自家人。
王宰有些替苏尝感到高兴,只是又有些替一事无成的自己感到伤感。
因为若是锄战再起,他就要奉师命,离开剑气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