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苏尝写下的话后。
年少的店铺伙计有些惬然,嘀咕道“头一次见不夸自己和手中剑的剑仙,倒也是新鲜。”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了点头,接着朝青衫少年笑道,
“喂,姓苏的小家伙,既然喝痛快了,就再多写点意气风发的话嘛!”
苏尝却已经将小雪锥递给了一旁的小文,对老人笑问道,“老掌柜,可以让我这个学生也写一句吗?”
老人自无不可。
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事情,锦上添花不嫌多。
在小瓷人拿着毛笔斟酌思考的时候。
苏尝走到柜台前,又对老人问道“老先生,能先在你这里订一坛酒馀着吗?我想在从剑气长城回来的时候请人喝,可以吗?”
一旁的少年许甲闻言神色有些古怪。
多少上五境许多修士一辈子都求不得门路进入的黄粱福地。
怎么在这少年嘴里来去随意的就象是凡俗酒铺?
而且张口还要订酒。
真不知道这酒其实贵到哪怕如财神之子刘幽州,也在问价之后,坐在门坎台阶上发呆了一整宿吗?
然而令许甲意外的是,老人在思考片刻后,竟点头道,“可以。”
许甲然的瞪大了眼,咳嗽一声想要提醒老掌柜,这少年可没付定金。
然而老人却置若罔闻。
只是望了一眼小瓷人写下的“我与先生聚人心,斩却荆棘共远行”尝微笑道,
“我喜欢‘馀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愿意给阿良那个王八蛋付帐,愿意千里迢迢扎进剑气长城这个绞肉坑,又和学生写下如此俯身于众生之话。
这青衫少年,值得他留下一坛忘忧酒等。
苏尝朝老人拱手而谢后,便带着小文告辞离去。
在一步跨出酒铺门坎后,小文有些恍惚。
他站定后回头再看,只是一堵巷尾的青灰色石墙,哪里还有什么酒铺。
不知所踪的那座酒铺内,老头子将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放出鸟笼。
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墙壁的文本,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就又飞快躲回了鸟笼,一双翅膀慌乱的直扑腾。
一旁的许甲看得目定口呆。
因为他上一次看见这只小黄雀如此模样,还是因为那个女子武神。
少年忍不住咋舌询问,
“老头子,你之前还见过其他在剑道上一骑绝尘,武运气势还这么鼎盛吓人的怪胎吗?”
老人一边安抚着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一边仔细想了想。
随后他叹了口气,“前无古人。”
因为感觉自己见证了一个未来的传奇而满心激动,所以许甲并未深思老人为何会叹气。
其实原因很简单。
就象裴杯从不让曹慈下城头一样。
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
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在剑道武道双登顶之人,老人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所以少年这次去往剑气长城,稍有不慎,生死都很难保证。
想到这里的老人又叹息了一声。
不愧是跟阿良那个混蛋交朋友的人,都这么能折腾。
街道上。
苏尝揉了揉还有些恍神的小瓷人脑袋,笑着询问,
“黄梁酒好喝吗?”
小文点点头,“好喝。”
随后他眼中露出一抹回忆之色,表情认真,
“但是我好象在哪里喝过比这更好喝的东西?”
说着小文脸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用手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好象是在梦中,就那么一小小口,黑黑的、凉凉的、甜甜的,苏先生,你怎么了?”
想起银色星河之中那场对话的青衫少年,证证出了一会儿神。
很久之后,他才轻声道,
“我知道是什么,等之后做出来了,先生带你喝。”
并不知道内情的白净少年点点头,满眼期待和高兴。
因为还没有完全从酒醉中清醒,所以小文并没有注意到。
他心目中那个向来无所不能,从容镇定的先生。
在转过身时带他继续前行时,轻轻眨了眨眼睛。
因小文喝过黄粱酒后,需要稳固心神。
所以苏尝便带他回到了桂花岛安排的客栈之中。
很快夜幕降临。
灯火阑珊的街道上依旧交织着来往的行人。
苏尝坐在门口的廊檐栏杆上,看着月光,想着之后要在剑气长城做的事情。
白玉广场上。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
他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
忽然,从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走出一位英姿讽爽的黑衣少女。
她腰佩长剑,眉如远山。
只是嘴里好象在念叨着什么“说不还就不还,在他面前我要更硬气一点。”
又见着不讲规矩的这家人,小道童都快气炸了。
他狠狠摔了手中书籍,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
“小丫头片子,你真当倒悬山是你们家院子啊?!
你们一家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你有本事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与他擦肩而过的英气少女,面无表情,只是脚步微微停顿,
“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象有点道理。
但他又不能真讲自己不敢动手是因为那位老大剑仙。
只能气的把脸皱在一起,活象个白玉包子一样。
在马桩那边的抱剑汉子,乐的捧腹大笑。
客栈栏杆上。
苏尝想事情想得很用心。
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姑娘。
在身穿一袭黑衣的少女,忍不住要端这个故意把自己晾在一旁的家伙时。
苏尝忽然回头,上下打量她后,露出一副异的模样,
“姑娘,你谁啊?”
宁姚长吸一口气。
深刻体会到了刚才小道童想把人打死又不能的纠结心情。
许久不见,这家伙怎么还是一说话就能壹死人?
心中腹诽的她,想起自己来时路上给自己的打气。
她剑气长城宁姚,堂堂未来的大剑仙,不能轻易就在这家伙面前弱了气势。
所以少女一步跨上栏杆,坐到青衫少年身边。
她伸出一只手,“剑拿来。”
然而青衫少年却也伸出一只手,“书还我。”
宁姚瞪大眼睛,盯着少年。
好象是在看对方是不是真不要脸皮,竟然大言不惭的找自己要那种书籍。
而让她失望的是,苏尝完全没有收回手的打算,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在大眼瞪小眼间,最终败下阵来后。
黑衣少女磨了磨牙,从嘴中挤出一句,“到家再给你。”
青衫少年“哦”了一声,这才拍了拍腰间养剑葫,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随手接过那把降妖,并没有去察看剑身锋芒,而是悬挂在腰间右侧,斜瞅着少年和月光。
之前在酒铺的碗水中看不太清,此刻可以确定,这家伙确实又成熟了几分。
苏尝稍稍抬起脸庞,故作自信的模样,
“看来商行副武师教头郑大风说的没错,我这东家的领导魅力无人可及啊。”
宁姚收回目光,没好气道,
“虽然我还没见过这郑大风,但他眼睛是不是已经不好使了?
某些人明明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肠子,一本那么不正经的书都念念不忘。”
苏尝回头看着宁姚,宁姚看着他。
青衫少年一脸认真的问道,“某些人不会是说我吧?”
觉得自己难得占了一点上风的宁姚,挑眉反问道,“你说呢?”
苏尝理所当然的摇摇头,“那肯定不是了,跟我对不上啊!”
宁姚笑了。气的。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对方这副厚颜无耻的模样,她觉得好象又回到了那个泥瓶小巷。
原本还有些的陌生和拘束感正在迅速消亡。
跟这种家伙相处,真没有必要太客气。
毕竟他都不跟自己客气。
看着少女心情还不错,苏尝便斟酌用词的说起了在敬剑阁遇见她父母,以及讨论的内奸事情。
并未让苏尝意外的是。
宁姚提起那场导致父母双亡的十三之争时,语气平静,云淡风轻。
只是在话头开启一会儿后,少女忽然拿下了他腰间的酒葫芦,一边说话,一边喝酒,
“爹娘走了,我很伤心,但是光伤心并不能帮我揪出幕后真凶,亲手杀敌,
报仇雪恨。”
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姚仰头喝着酒,一手轻轻捂着心口。
好一会儿,少女忽然又问道,“苏尝,你真要进剑气长城?”
青衫少年耸耸肩,
“我货都运到了,就准备买铺子在长城里大千一番,怎么可能就这样无功而返?”
宁姚警了他一眼,“只是挣钱的话,我可以帮你看——””
苏尝连忙打断,
“停停停,你的商业头脑,我不敢恭维啊,宁剑仙。”
黑衣少女有些气恼,于是干脆直白的说道,
“蛮荒天下的巅峰大妖有秘法可以将视如眼中钉的剑修种子气息记录在册,
好施以刺杀和斩首。
虽然那本册子名额有限,但是你肯定会上去的。”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
她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而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死在了三十岁之前。
妖族对抹除剑气长城的希望这件事,从来不计代价。
苏尝指了指自己,
“我在书简湖斩了儒家圣人的金身,在蛟龙沟碎了文海周密的分身,白天刚打了女武神裴杯的记名弟子。
我要是个怕死的人,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了。”
宁姚喝了口酒,有些发呆。
她才知道这家伙身上到底惹了多少麻烦。
青衫少年反过来笑问道,
“我倒是想问问你宁剑仙,怕不怕被我牵连,敢不敢让我借住你家?”
口中酒气一吐的黑衣少女,不甘示弱的一瞪眼,
“敢,怎么不敢!”
在这一刻,宁姚身上闪过的锋芒,要远比月光还要明亮。
唯一能够媲美的时刻,是在那个小巷里。
少女双指并拢,抵住眉心,一丝金黄色从中渗出,如开天眼一样差点祭出那柄仙剑“天真”。
苏尝鼓了鼓掌,随后竖起大拇指夸赞,
“不愧是我宁总!豪气干云!到时候我那些货物就麻烦一起放在你家寄存了。”
感觉有被忽悠到的宁姚,再次翻了个白眼。
想起一些事的她,喝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抱怨似的问道,
“苏尝,你觉得我有时候是不是挺笨的?稍微有一些弯弯绕绕就处理不好?”
苏尝看着酒仍不离手的少女问道,“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倒也不觉得需要隐瞒,
“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
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大义,讲世交情分。
还建议我借此选个剑气长城最顶尖的剑仙种子联姻,比如齐狩这种人,讲得我有点烦。”
烦是因为有些时候,她作为一个孤零少女,不能直接拔剑,去面对一些名义上的“长辈”和“友人”。
苏尝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点点头,干脆利落的道,
“行,处理有人想吃你家绝户这事儿,就当我的租金了。”
黑衣少女望向苏尝,撇嘴而问,“就为了租金?”
苏尝看向少女,眼神诚恳,
“当然不止了。
宁剑仙,之前跟你说过,想邀请你当我商行的总教头,不如在此之后,考虑一下如何?”
宁姚又撇撇嘴,“给你当苦力,有啥福气享?”
苏尝拍了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哪天你又被人欺负了,你东家我都会以最快速度给你出拳出剑!替你还上!”
宁姚指了指南边,“面对十三境巅峰大妖你也敢上?”
苏尝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敢杀?”
苏尝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佛祖都敢打?”
苏尝还是点点头,不过这次翻了个白眼,“你想让你东家早点死就直说。”
宁姚哼了哼,感觉自己终于胜了一程,心情有些愉悦和轻松。
青衫少年并没有纠结当下就确定宁姚是否添加商行,而是摸出一块早就刻好的竹牌,
“喏,登门叼扰的见面礼,只送我商行的股东。”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莹润的竹牌,月色下,熠熠生辉。
正面篆刻有“顺遂无忧”四字。
她轻轻翻转,背面刻着四个字,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顺遂无忧。
依靠着背后廊柱的少女收起竹牌,闭眸哼了一声。
把谁当小朋友呢?
我可是未来的。
大剑仙啊。
在沉沉睡去之前,少女轻声道,“苏尝,别死在战场上啊。”
苏尝笑着望向远方,夜风拂面,但却并不刮骨锥心。
就象只是家乡的山林微风而已。
他望着难得卸下一身防备的少女,轻声道,
“宁姚,你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