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尝一起从井中出来之后。
孙登先跟青衫少年告了声辞后。
便急匆匆去找自己那些同袍伙伴,商量投靠新东家的事情。
而早就翘首以盼的秋芦客栈老板娘刘嘉卉,则躬敬的将苏尝请去一间密室喝茶。
安静的房间内。
不止有白衣少年崔东山,老蛟与其女吴懿,还有一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
这个隐约透出几分儒将风采的男人,正是此地郡守魏礼。
在请苏尝落座之后。
刘嘉卉就悄悄给这位与她私交甚密的郡守大人递了个眼色。
会意的魏礼连忙向正喝茶的青衫少年拱手一礼,
“感谢圣人学生为下官治下百姓报仇申冤。”
苏尝摆摆手,示意这位曾多次为孙登先遮掩行踪的郡守大人不必客气,
“只是遇见了这件事,就顺便管一管。
给百姓遮风避雨,还是需要魏郡守你多费心。”
魏礼闻言苦笑一声,在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嘴角上扬的白衣少年与静气不语的老蛟之后。
他长叹一口气道,
“在下无能,平日里面对各种旱涝天灾,要么是低头哈腰跟仙家势力们求人求法宝。
要么是登门送礼祈求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山水河神帮帮忙。
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绅大族也罢,吃了亏,被仙师们欺辱。
我也只能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安抚。”
随后魏礼闭上眼睛,自嘲一笑,
“如果不是一直这样蝇营狗苟,我可能早就自己辞官或是丢掉官帽子了。
哪还能贪做一地郡守。”
对于魏礼的自我贬低,苏尝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原历史里,这位郡守大人在知道刺杀曹豹的散修隐匿位置后。
面对灵韵派与寒食江水神府的压力,依旧想着隐瞒不报。
只准备做一些外紧内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时间,让对方趁机远走高飞。
但他还是小看了神仙手段,最终功亏一簧,眼睁睁看着替民申冤的侠士被割去头颅。
而他自身的官途也止步于郡守,连带着名声也大受损害。
对于这个还坚持底线、心有良知的儒士官员,青衫少年轻声问道,
“郡守所说那些天灾,当真是天灾吗?”
魏礼闻言一愣,对这位圣人学生的敏锐有些惊讶。
随后他看了一眼依旧静气不语的老蛟,又看了看在一旁低眉顺眼如侍女丫鬟的刘嘉卉。
然而在后者轻轻摇头的示意下。
这位郡守还是咬牙切齿的复述出了,心中那些盘亘不去的一桩桩事件,
“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
贺州于夜间子时震动不止,茅屋城墙祠庙皆倒,死者万馀人。
同年,寒食江在内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泛滥,仅我郡淹死之人便有数百。
嘉露四年,南方又有移山倾倒之异,
嘉露八年,郡城西南舶船渡口,夜间骤起大火,千馀人皆被烧为灰烬。”
说完这些的男人脸色凄然,嘴唇微动,
“这一些天灾,怎么会是真的天灾呢。
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
这些都是在神仙们眼里随手为之的小事罢了。”
听着魏礼的哀叹。
苏尝放下手中茶杯,对这个苦苦经营多年治下的郡守只说了一句话,
“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可以去找寒食江水神和孙登先。
前者刚向我承诺要解决灵韵派和芝兰府曹家的首尾。
后者则是我所创商行在黄庭大隋一线的镖头。
以后生意往来,商队行走,还请郡守大人多多照看。”
面对青衫少年所表露出的善意与递来的台阶,魏礼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一旁的刘嘉卉反复给他使眼色,这位郡守大人才连忙欣喜的深深一拜,
“感谢圣人学生照拂!”
随后觉得礼数太轻的魏礼,就要撩袍跪下,替贺州百姓给这位青衫少年磕几个头。
苏尝抬手止住这位喜出望外的中年郡守,
“在商言商罢了。
贺州至大隋一线的商路安稳,我还是比较看重的。
如果魏大人真要谢,那在肘少去许多的将来,多为百姓谋些福祉。”
魏礼重重点头,再度深深一拜。
坦然接受了他这一礼的苏尝,终于看向了一直不语的老蛟,
“老先生携女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事?
如果是为了寒食江幼子的话,那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目前只是小惩大诫,让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如果老先生有什么意见,大可以跟我说。”
身上同样带有儒气的老人,并没有半点在意自己幼子死活的意思。
他只是面色凝重的说道,
“敢问圣人学生,是否最近与那位斩龙人见过面?”
“如果你是说陈清流前辈的话,那确实前不久才见过。”
青衫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枚朱红色的小针。
随后他用手轻轻一弹,一缕微弱但清楚的气息便从针上激荡而出。
在这一刻。
无论是老蛟,亦或者他身后雍容的女子。
都只感觉自己如遇天敌般,浑身动弹不得。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任蛟龙之属修为再艰深、境界再高远。
一旦遇上斩龙人,同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毙。
等这抹气息慢慢散去,额头上浮出细密冷汗的老蛟才再次颤声问,
“敢问那位斩龙人前辈,是否还在附近?又对我等几条遗种,有什么安排和打算?”
这次不用苏尝回答,他身后的白衣少年便笑道,
“你们这几条爬虫还需要斩龙人出手?
你真以为自已有资格,堂而皇之的跟我家先生同在一室,同坐一处?”
老人苦笑了一声。
但是看着青衫少年手中那根朱红指针信物,以及少年手背上赞簇的剑气。
他又不敢有任何的反驳。
苏尝望着这条老蛟淡淡道“我与陈清流前辈走的道路并不相同。
他执念为斩龙,而我要斩的,虽然范围更广一些,但对你们蛟龙之属偏见并不多。
毕竟我自己也养了一只拥有蛟龙血脉的金鲤。
但有些话我要先跟老先生你说清楚。
面对兴风作浪,殃及凡人百姓的蛟龙。
我只会斩的比陈前辈更加利索,不会有半分迟疑。
这就是我脚下的路。
若是不信,老先生尽可以试一试。”
老人听得出来。
从头到尾,这位圣人学生语气都是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色厉内茬。
对方这说的都是真心话。
于是沉默许久的老蛟,最后向青衫少年弯腰作了一揖。
随后记起了斩龙之役那些陈年往事的他,有些感伤的喃喃道,
“蛟龙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原本贵不可言。
但最后因为野心使然,割据江河湖海,听调不听宣。
最终沦落至此,几乎绝种,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圣人们。”
感慨了一番的老蛟,从在身后女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从怀中托出一方砚台。
此砚是宝瓶洲十大名砚之一的老蛟砚。
因为砚台边缘,有一条微小的高龄瘦蛟盘踞而得名。
将栖居有自己真身的砚台奉于青衫少年之手后,老蛟再度作揖道,
“您于黄庭大隋一线的商行事务,老朽同样愿意效劳一二。
若是我在之后为您的事业积下一些苦劳。
还请您看在这些苦劳的份上,替我向那位斩龙前辈美言一二。”
对于老蛟的恳求,接过砚台的苏尝略微思付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之前陈清流就没有着急斩去栖居于这片古蜀国里的蛟龙。
而是去了北俱芦洲再度化为凡人观度一生。
其中缘由苏尝也知道。
对于这个斩龙人来说,要想维持在十四境,继续践行他的斩龙之道。
那世间就必须要有一条真龙可用来斩。
王朱现在只能算半条,需要其他蛟龙作为气运补充。
随后又想起魏礼之前所说,河水泛滥一事的苏尝便问道,
“在黄庭国内,除了你们一家,还有多少蛟龙馀种?”
老蛟思索了一下。
明白对方所谓何意的他如实道,
“约莫还有十数条,真成气候的寥寥,但脾气暴躁,危害一方的不少。”
“那就托老先生你办第一件事,抓捕那些作乱的蛟龙之属残馀孽种。”
在砚台老龙身上留下半道蓄势而发的芝字剑气后,苏尝又把砚台递还给了老人,
“只要是为祸一方,证据确凿,不论老幼大小,一并关在砚台内。
等我从大隋返回时,再一同处置。”
老蛟看着重回手中的砚台,心中滋味复杂万千。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没敢拒绝这件差事。
说罢正事后,郡守魏礼不敢叻扰告辞离去。
苏尝也回到了自己房间。
而崔东山看着还留在房间手托砚台的老蛟嘻嘻一笑,又对他身后的那位雍容女子挑了挑眉,
“要是真放心不下自己的生死的话,不如再想想别的与我家先生套近乎的方法?”
老人闻言一愣,随后看着甩着双袖摇摆而去的白衣少年背影若有所思。
紫阳府开山老祖的吴懿抿了抿嘴,脸庞有些羞耻也有些晕红。
当晚,郡城之中下起了绵绵细雨。
正准备闭眸进入心河世界的苏尝,听见自己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起身开门后,便看到了那位紫阳府主,洞元真君,蛟龙之女吴懿。
只见这位生性傲,在黄庭国以桀骜不驯着称的地仙,此刻眼神复杂,欲语还休。
她好象还特意换上了一身愈发合身的衣裙。
这位金丹雌蛟所化的高挑女子抬起头,咬着嘴唇,鼓起勇气,轻声道,
“苏——”
苏尝捏着眉心,冲某个在不远处门后探头探脑的白衣少年冷喝道,
“崔东山!”
如白鹅似的少年屁颠颠跑过来,一副先生您赶紧夸我的贱兮兮表情。
青衫少年一脚端在他的屁股上,随后甩给他一本新的书籍,
“把这本社会学快点读完,别闲的没事干!”
“好嘞!”
目的达成的崔东山拍拍屁股站起身,丝毫不觉得羞惭。
等目定口呆的吴懿看着这对古怪师徒的对话结束后,却发现那个青衫少年早已关门修炼。
想跟少年国师说些什么的她,却只看见对方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
随后崔东山便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气道,
“年纪太大了不招人喜欢啊。”
咬牙切齿的蛟龙之女回到房间,看见自家父亲了然的目光后既羞愧又恐惧。
她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悲愤,低声道,
“父亲,我没做成。”
然而老蛟却对女儿吃的闭门羹早有预料。
不过他语气中依旧冷漠,
“这么大一份机缘,你都抓不住,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废物。”
吴懿笑容苦涩,
“父亲,我们毕竟是蛟龙,就算他苏尝是圣人学生,身负庞大剑气,与斩龙人相识。
但再不济,也只是一死而已。
何须如此谄媚低首,连那份血脉骄傲都一起给放弃?”
老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只是不待他说什么。
骤然之间,先是他,再是吴懿,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蛟龙大道气息。
这股让他们极为亲近的大道气息,极为高远和缥缈,好象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般。
随后在血脉感应下,他们脑海中都隐隐浮现出一道朱红色的龙门。
在龙门另一侧,有一片泛着淡金色光芒的湖海。
其中水运功德,浩浩荡荡,气息磅礴,妙不可言。
两条一大一小的蛟龙,都顺着很快收敛的气息,看向了青衫少年的房间。
老蛟反问女儿道,
“现在又如何?放下你那点血脉骄傲值不值得?”
已经卡在金丹境许多年的吴懿,心神激荡不已,再无半点尤豫,内心答案,
已经坚定不移。
老蛟大步走后,躺在床上的雌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郡城这一晚,又下了一场雨。
挑灯夜读的某位白衣少年,看着窗外浙浙沥沥的雨滴怪笑道“好嘛,来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