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风声呼啸,积雪压枝,天地一片死白。
四人踏雪而行,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头。
夜色之中,平阳的军营寂静无声,只有风卷过旌旗,发出低低的猎响。
赵烈走在最前,神色沉毅,眉心微锁。韩云仞、梁桓、董延三人紧隨其后,皆是满面坚决。
他们谁都没说话。
因为所有话都已经说尽。
唯一剩下的,是那份——不退。
中军大帐就在不远处,灯火微微摇曳。那光亮在夜风中颤动,像是一盏隨时可能被吹灭的灯,却偏偏又固执地亮著。
赵烈抬头,望著那道熟悉的帐影,心头忽然一紧。
那是陛下的所在。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便是违令。
但此刻,若不违令,他反倒觉得对不起那一身铁血。
风更急了,雪打在他们的披风上,化作冰珠坠落。
韩云仞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若陛下真要斥咱们抗旨,你我该如何应对”
赵烈的脚步未停,声音低沉:“斥也罢,斩也罢,咱们都得去。陛下若真要一人守城,那是要拿命换天下。咱们若退了,那便是丟命的贼。”
梁桓重重一哼:“说得好!老子寧愿死在平阳,也不能看著陛下孤身赴死!”
董延咬著牙,声音发颤:“我等隨陛下征战多年,若此战便让他一人断后,那活著还有什么脸”
几人相视,目光如铁。
风雪掠过他们的眼神,点燃了那种被逼至绝境的光。
帐前的火把燃得很旺,卫士见是他们,正要通传,赵烈已抬手一拦。
“无需通报。”
他声音低沉,带著不容拒绝的力。
卫士一怔,立刻低头让开。
四人並肩而入。
帘幕掀开,冷风卷雪而入,烛焰骤然一颤。
帐中炭盆火光明灭,萧寧仍立於案前。
他正低头看著案上的军图,似在勾画什么,听到动静,只是微微抬头。
那一瞬,烛火映在他眼中,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赵烈率先上前,双膝重重一叩,跪声在帐內迴荡。
“陛下——!”
他声音沙哑,却压抑不住那股激烈的颤意。
韩云仞、梁桓、董延三人亦齐齐跪下。
“臣等请陛下收回成命!”
萧寧抬起目光,神情平静,语调淡淡:“收回什么”
赵烈猛地抬头,目光直视萧寧。
“陛下!您让我等退往北关,独自一人守平阳,这等事——臣等断不能从!”
梁桓咬牙,声音嘶哑:“陛下要以身犯险,是要以命换我等!臣等纵死,也不能让您一人留守!”
韩云仞隨即叩头,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您是天子!我等死不足惜,但您若有失,大尧何在天下何属臣等求您,莫要做这等事啊!”
董延的手在发抖,他几乎是哽咽著道:“陛下若真为护臣等而留,臣等情愿同留!平阳若亡,臣等与城同灭!求陛下莫拒!”
他们的声音在帐中迴荡,带著风雪扑面而来的寒意,也带著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忠心。
萧寧静静听著。
神色未变,连一丝怒意也无。
只是那双眼,平静得近乎冷漠。
良久,他微微嘆了口气。
“你们啊——”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起来吧。”
赵烈咬牙道:“陛下,臣不敢起!”
“是啊!”梁桓低声道,“臣等若起,便成懦夫!”
萧寧看著他们,忽然轻轻一笑。
那笑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反倒像是一种被人不解后的无奈。
“谁说——朕要送死的”
这句话落下时,帐內顿时一片静。
几人一时间都怔住。
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云仞率先反应过来,抬头望向萧寧,声音颤抖:“陛下此言何意若非送死,您一人留城,又为哪般”
赵烈紧接著道:“陛下要一人留守平阳,对阵三十万敌军,这纵非送死,也无异於赴死!请陛下三思!”
梁桓眼中带著急切的光:“陛下,您若另有谋划,也请带上我等,至少——至少別独身一人啊!”
董延点头,声音几乎带著哀求:“陛下別瞒我们了,面对如此悬殊兵力,任何谋划都难施。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他们一言接一言,语气中满是焦灼与惶然。
在他们眼中,陛下的“独守”,根本等同赴死。
然而萧寧只是听著,神色依旧淡然。
他负著手,步伐缓慢地走到炭盆前,指尖掠过那跳跃的火焰,声音极轻。
“你们都以为——朕要玩命”
无人答。
萧寧转过身,眼神里忽地透出一抹锋芒。
“朕若要玩命,还用等到现在”
帐中火焰轻跳,烛影摇曳,照亮了萧寧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一抹笑,让空气骤然安静。
几人怔怔地望著他,似乎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韩云仞首先反应过来,神情复杂地看著萧寧,眉间紧锁。
“陛下此言何意莫非不是要以身犯险”
赵烈也抬起头,语气急切:“陛下难道不是要仗著武功,独自留守平阳,与敌军拼命”
梁桓和董延紧接著开口,声音几乎重叠。
“陛下若非以命相搏,又如何以一人之力守城这话这话实在让臣等不解啊!”
他们的语声带著焦躁、带著惶惧,像是在一场无形的梦魘里挣扎。
因为这一切太反常。
若不是拼命,谁会一人留下
萧寧听著,微微侧首。
火光在他脸上映出一层极淡的光影,眼神却愈发深邃。
他忽地轻轻一笑。
“朕说过——朕要一人留守,的確不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人。
“但你们可曾听朕说过,要拼命”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仿佛连风都停了。
赵烈怔了片刻,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发不出声。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堵在胸口,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复杂。
韩云仞皱著眉,似是要確认般低声问道:“陛下之言当真”
萧寧轻轻点头,眼神篤定:“当然。”
他声音不高,却沉稳如石。
“放心吧,朕不是要玩命。”
他转身走到案前,指尖在军图上缓缓掠过,像是在抚摸一条看不见的线。
“朕自有谋划。”
“一个人留下,並非孤军作战。朕一个人——也足以守平阳。”
帐中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雪落。
几人对视,脸上儘是震惊与茫然。
那一瞬间,他们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烈怔怔地看著萧寧,整张脸的肌肉都微微抽动。
“陛下您说,您一个人守平阳”
“是。”萧寧的声音极为平淡。
“一个人。”
梁桓几乎没忍住,脱口而出:“这这怎可能!”
他的声音在帐中迴荡,带著抑不住的惊惶与不可置信。
他这一生上过多少战场,见过多少谋勇之士,但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说。
“陛下,臣臣並非不信您。”
他低下头,拳头紧握,声音哑得厉害。
“只是这平阳之势,您又不是不知。敌军三十万,咱们原本只有四万,现如今又撤了大半。平阳城中,就算有重关深壕,也挡不了几日。一个人一个人如何守得住”
韩云仞也低声道:“陛下,臣斗胆直言——纵您武艺盖世,也不可能独力支撑。守城需將士並肩,您一人”
他咬紧牙关,不敢再说下去。
董延一向稳重,此刻也忍不住轻嘆:“陛下,臣不敢妄言,但这世上从无一人守一城之理。即便是天神,也需有兵、有阵、有策啊”
他们一言一语,虽仍带敬畏,却止不住那股从心底生出的惊慌。
因为他们听得出来——萧寧並不是在安抚他们。
他说得太平静,太篤定,那种神情不是劝慰臣属的虚言,而是確確实实的决断。
赵烈的呼吸渐渐急促。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见过陛下冷静如冰的决策,也见过陛下不惧死生的狠绝,可从未见过这种近乎不可思议的自信。
“陛下”
他声音低沉,几乎带著哀求。
“请您莫再自谦。即便您真有谋,也不该独自冒险。平阳若失,我等皆罪人,何况——”
萧寧忽地抬手,止住他的话。
“够了。”
那声音不重,却像铁落在石上,发出一声清响。
“你们总爱以常理度事。”
“可朕所谋——从不在常理之中。”
这话像一道锋锐的刀光,划开了眾人心中的迟疑。
烛焰被风吹得微微倾斜,映出萧寧的神色。
那双眼里没有疯狂。
只有一片深沉的冷意与不可动摇的信心。
韩云仞盯著他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喉咙发乾。
他看不透这份平静。
那不像是年轻帝王的轻狂,更像是一场早已看穿的棋局。
——他真的有底气。
梁桓的手指在地毡上微微颤动,心中乱成一团。
他想反驳,却发现连“荒谬”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陛下此刻的神態,根本不像是在说疯话。
赵烈张了张嘴,胸腔里像被什么死死压住。
他心中同时翻腾著两种极端的情绪——一半是不敢信的震惊,一半是被陛下气度所震慑的敬惧。
“陛下”
他低声喃喃,仿佛连声音都不稳。
“您真有把握”
萧寧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唇角微微一弯。
“朕若无把握,会让你们退”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四人俱是一震。
他们心中那点怀疑、那点不信,此刻全都被这句平静的反问击得支离破碎。
韩云仞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再开口。
因为他明白——陛下不会多解释。
萧寧转身,背影被火光拉长。
他负著手,声音沉稳。
“你们只需记住,朕所行之事,从无虚赌。”
“这一次也一样。”
火光映著他一身黑衣,衣袍在微风中轻拂,像是山峦的影。
赵烈望著那背影,忽然觉得心底发凉。
他第一次有种错觉——
眼前的陛下,已不再是凡人。
那种平静,太异样。
异样得仿佛整个平阳的风雪,都是他亲手布下的。
梁桓低声咕噥:“一个人守这怎么可能呢”
他声音极轻,却依然被寂静放大。
韩云仞没有答,眼神复杂。
他心里也觉得荒唐。
一个人守城对阵三十万
这在任何战史上,都是笑谈。
可偏偏,当这话从陛下口中说出,他竟不敢笑。
因为那目光太篤定。
像是已经看见了结局。
董延紧抿著唇,手指微颤。
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可那四个字越念越虚。
最终,竟生出一种莫名的信。
——也许,陛下真的能做到。
可这念头一冒出,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因为连他都知道,这念头本身,就像一场梦。
赵烈心头涌上一阵说不清的痛。
他知道陛下不会轻言妄动。
可这一刻,他寧愿陛下是说笑。
寧愿这只是权宜之言。
萧寧缓缓转过身,神色依旧安然。
他看著四人,眼神沉稳得几乎带著一丝怜悯。
“你们不信,也无妨。”
“到时候,自会明白。”
风声穿过帐口,带起一阵烛火。
那火焰剧烈地跳动,又重新稳住。
几人下意识地屏息,谁也不再言语。
赵烈的心跳得极快。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陛下说得这么离奇,可他心底那种惶恐,却在一点一点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安稳。
就像——
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替他们撑著。
韩云仞看著萧寧的侧影,忽然生出一种近乎畏惧的敬。
他想起那句古话:“王者之心,常行於孤。”
或许,这就是那份孤。
梁桓的拳头慢慢鬆开,眼神仍旧满是震惊,但却再无言语。
董延长嘆一声,闭上眼。
帐中重又安静下来。
烛焰在风中颤抖,雪声如沙。
他们四人跪在那儿,像被岁月凝住。
半晌,谁也没再出声。
因为他们都知道——
陛下的“谋”,他们猜不透。
但有一点,他们明白。
这一次,天子不是要赴死。
他是要——以一己之力,改天。
风雪在帐外呼啸,夜色愈发深重。
而烛火下的那道身影,却稳如山。
他负手而立,眸色如寒星,
仿佛整座平阳的命运,都已握在他的掌中。
帐中火焰轻跳,烛光摇曳如水。
风仍在呼啸,夜色深得似要吞没天地。
萧寧负手而立,目光从四人脸上缓缓掠过,神色淡淡。
那目光没有慍怒,也没有柔和,仿佛一眼就能將他们所有心思尽收眼底。
沉默了片刻,他终於开口。
“行了。”
声音极轻,却像刀锋划过空气,斩断了帐中那层凝滯的气息。
“你们不必再多言。”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到近乎无波。
“退军之事,仍按朕所令去办。”
赵烈猛地抬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可对上萧寧那平静如镜的眼神,他终究还是没能再发出声音。
韩云仞、梁桓、董延三人也俱是一怔。
他们原以为,陛下说出那番惊世之言后,或许还会给出解释——
可没想到,他一句都没打算多说。
萧寧转过身,走到案前。
军图摊在桌上,火光映著线条交错的墨跡。
他抬手轻轻一指,那语气淡得仿佛只是隨口吩咐:
“记住——”
“退军时,依旧按朕先前的安排行事。带著军士在平阳城四周多绕几圈。”
“走路的时候,脚步要重一点。”
“明白吗”
那句“脚步要重一点”,在寂静的帐中显得格外突兀。
几人一时间面面相覷,谁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赵烈皱著眉,迟疑著问:“陛下是怕敌军侦察”
萧寧没有答,只是抬眼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根本不敢再问。
“照办就是。”
他淡淡道,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是!”
四人齐声领命,声音几乎重叠。
萧寧微微点头。
“去吧。天快亮了。”
他又加了一句,语调平常,却带著一种微不可察的篤定。
赵烈硬生生挺直身子,行了一礼。
“遵旨!”
说完,他转身而出。
韩云仞、梁桓、董延也纷纷起身,躬身施礼。
“臣等告退。”
他们退出帐门时,夜风迎面而来,带著彻骨的寒。
帘幕掀起的一瞬,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曳,几乎要灭,却又倔强地稳住。
萧寧的身影被那光影切成两半,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
他仍负手而立,背对著眾人,像是在与火光默然对峙。
那一幕,沉静得近乎诡异。
赵烈的脚刚踏出营帐,心口便是一阵莫名的发紧。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帐中烛光明暗交织,萧寧的背影被风雪映得越发模糊。
那孤立的身姿,在风雪中看上去竟有几分超然——
仿佛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
赵烈的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出了营帐。
四人一路行走,脚下的雪被踩得极深,厚重的“咯吱”声在夜色中迴荡。
那声音清晰得近乎刺耳,仿佛每一步,都在回应著萧寧那句“走路时要踩得重一点”。
风很冷,冷到几乎能冻断人的呼吸。
四人披著斗篷,肩头早已积满了雪。
一路无言。
直到走出百丈,韩云仞才低声道:“陛下让我们绕城而行,还叮嘱脚步要重此意,究竟为何”
赵烈沉著脸,没有答。
风雪扑面,他的眉眼几乎被白雾吞没。
董延忍不住接道:“会不会是要让敌军误以为我军未退”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確定,声音越来越轻,“只是陛下若真要独守平阳,这样做又能拖得了多久”
几人都沉默了。
他们谁都不敢往深处想。
因为那“独守”二字,一想起,胸口便像被压上了一块石。
韩云仞轻轻嘆了口气。
“陛下的神情不像作偽。”
“那眼神太篤定了。”
赵烈点了点头,神情复杂。
“是。”
“陛下从不妄言。”
梁桓抬眼望著平阳的方向。
那一片天雪茫茫,城墙的影子在白雾里若隱若现。
他喉头微动,终於道:“只是一人之力,如何能守三十万大军,一旦压境,再多谋算也施展不开。”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近乎自语。
语气里没有质疑,更多的是惶惶的不安。
韩云仞缓缓道:“也许陛下自有安排。”
“也许他早有伏兵。”
赵烈的眉头皱得更深,目光里有思索,也有痛。
“我希望如此。”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可若真是以身为饵,只凭一人之力那就太险了。”
风吹过他们的披风,猎猎作响。
四人並肩而行,却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有雪声在脚下堆叠,像是某种无声的计时。
良久,董延轻声道:“陛下说得那么篤定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是啊。”韩云仞缓缓道,“这五年来,陛下的每一步都让人看不透。朝堂如此,军中亦如此。我们以为是死局,他偏能翻成生路。”
“只是这一次”赵烈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生路太窄了。”
他们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平阳的方向,风雪正急。
远处的火光模糊如梦,偶尔被雪掩去,又在下一阵风中重燃。
那一点光,像在呼吸。
韩云仞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他喃喃道:“陛下说得篤定,可我总觉得他心里有我们看不见的事。”
赵烈缓缓握紧拳头。
“陛下既不愿言,便不该问。”
“我们只管照令行事。”
他说得极缓,却有股压抑的力道。
“退军也好,绕行也罢,只要是陛下的意思——那就一定有他的算计。”
韩云仞低声应道:“是。”
语气恭谨,却压抑著隱约的苦涩。
梁桓深吸一口气,点头附和:“陛下从不妄行,既命如此,必有深意。”
说完,他抬头望著那漫天的风雪,眼底有光,微微一颤。
董延轻声嘆息。
“但愿如此吧。”
风更急了。
他们收紧斗篷,脚步仍然踏实地踩在雪上——
“咯吱、咯吱”地响著,一声声沉稳而有力。
那不是行军的步伐,更像是在替某种信念留下印跡。
他们虽不懂陛下的谋划,却谁也不敢再言不信。
赵烈走在最前,侧头望向平阳的方向,喃喃自语:
“陛下说能守住平阳,那便真能守。”
韩云仞、梁桓、董延三人都默默点头。
他们谁也没有再反驳。
只是那份信与忧,在心底纠成一团,沉甸甸的,让人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