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挽打量了一番冰蝶,在自己印象里,这小丫头似乎跟夫君接触的更多些。
对於夫君,也更了解些。
“那冰蝶呢?”
“你怎么看?”
冰蝶一直站得笔直,闻言方才开口,语气清清冷冷,却带著篤定。
“奴婢不才,但始终相信——陛下不是糊涂人。”
“他眼中之锐,奴婢曾亲见於临州。”
“他若真想除谁,从来都不需动声色。”
“新党如今虽然声势大,可正因如此,反倒不像是掌控全局之人。”
“奴婢以为——陛下是在看。”
“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他再动手。”
“就像以前打仗一样,先放敌人露出破绽,再一剑封喉。”
卫清挽听著,眼中光色微动。
她轻声问:“可若这一次他们没有露出破绽呢?”
“或者说他看走了眼呢?”
冰蝶沉默片刻,终还是轻声道:
“那奴婢也愿相信陛下自有打算。”
“若连他都信不过了,那这世上,怕是没人能保住这大尧了。”
卫清挽望著她,许久不语。
外头的风渐大,吹动帘幔猎猎作响。
屋中静謐。
茶未凉,可她指间却是微冷。
她仍记得,几日前夜里,萧寧伏案至极晚。
她问他:“如此劳心,可是为了那新法?”
他未言,只是淡淡笑著说:“风还未起,再等一等。”
她那时信了。
可如今,她开始不確定了。
风起了,新党动了,百官惊了。
可他,还在等。
她低声呢喃:
“夫君,你要我信你,我也愿信你。”
“可你再不出手,我就怕——別人等不起了。”
“这朝堂也等不起了。”
夜渐深,宫城四合,沉静如水。
殿內的宫灯早已暗下,仅余几盏低焰檀烛摇曳微光,將窗下投出淡淡剪影。
卫清挽合上了诗册,半倚在美人榻上,眉头轻蹙未展。
冰蝶正轻手轻脚地为她卸下一只釵饰,忽听殿外一名小內侍快步来报,低声道:
“启稟娘娘,外殿口传来消息,说是郭大人求见。”
“郭仪?”卫清挽眉心微动。
“嗯。”
“此时?”
“是。”
她沉默片刻,眼神缓缓转向窗外那一片幽深月色。
確实不是合时的时辰。
深宫宵禁之后,除非紧急军报或內阁急章,外臣入宫皆为大忌。
可那人若是郭仪便不同了。
郭仪乃前朝老臣,与萧寧的父亲老昌南王、与卫清挽的父亲卫將军,皆是故交同袍,一同从边陲打到京輦,是那时“军府三子”之一。
小时候她在王府中见他无数次,一声“郭伯父”,喊得比旁人都亲切。
如今位列三公之首,又是朝中一柱,她素来尊重。
更重要的是,她心中隱约明白,郭仪此刻夜访,绝非小事。
她轻轻点头:“吩咐下去。”
“就说我在南园凉亭候见。”
“既是郭伯父,自可不拘宫规。”
片刻之后,皇城南园,凉亭之中。
一轮明月悬於夜空,薄云轻卷,银光斜洒。
亭中点著两盏宫灯,隔著纱罩投出温柔暖意,照见一位衣袂轻飘的女子,静静立於亭边。
卫清挽披著一袭烟青鹤纹宫袍,腰间只束一条白玉綬带,鬢髮未綰高冠,仅以玉簪轻挽,清净素淡,却风姿绝俗。
风入广袖,衣袍轻扬。
不多时,脚步声至。
她微微回首,见一身青褐朝服的大相郭仪,正步履沉稳地走入亭中。
他未带隨从,仅由两名御前內侍引至亭前,行礼之后,屏退左右。
“郭伯父。”她拢袖一礼,声音温和。
“夜已深寒,您为何至此?”
郭仪回礼在先,才低声嘆道:“惊扰娘娘清梦,实属无奈。”
“今日之朝,老臣不安之事,实在太多。
卫清挽未开口,只缓缓请他入座。
月光洒在石桌上,落在那位老臣鬢边,映出丝丝白髮与眉宇之间掩不住的忧色。
她静静望著他,良久才开口:
“郭伯父此行,是为了许中相之事吧。”
郭仪一怔,旋即苦笑。
“果然娘娘眼明如炬。”
他点点头,声音低沉中带著一丝苍凉:“正是。”
“老臣不敢妄议国政,更不敢僭越规矩来打扰娘娘。”
“可事至今日,若再不求一人能劝得陛下——怕是,朝堂將变。”
他语气沉重,一字一句仿佛压在千钧秤上。
“许中相之位,若真被罢。”
“清流尽失。”
“国政便入新党之手。”
卫清挽垂下眼帘,手指轻抚茶盏边缘。
“郭伯父何以断定,陛下便会罢黜许大人?”
“朝上虽言『明日再议』,可並未下旨。”
郭仪摇头,语气沉重。
“娘娘,陛下今日在朝所言,已然明表態度。”
“若是数月之前,老臣断不敢妄疑。”
“可如今新党得势,连许居正也能被连名弹劾,陛下却未加一语否决。”
“这若还不是默认,那便是”
他顿住,终究没说出那个“信任”二字。
那字,一旦出口,便成了重锤。
卫清挽神色微动,未立刻回应。
良久之后,她才轻声问道:
“您可觉得,陛下变了?”
郭仪顿了顿,语气缓缓而出:
“他不再仰望我们了。”
“以前他上朝,总是沉默,看我们说话,看我们辩论。”
“可现在,他坐得稳了,也说得多了。”
“可他说得越多,我便越怕。”
“他说『改风』要新。”
“可他新得,是那些人。”
“他们的嘴皮子快,心却歪得很。”
“他们讲的『民权』『合署』,全是剥皮割肉的法。”
“只看著户部的钱袋子,却不管百姓的命根子。”
他一掌轻叩石桌,声音隱隱颤动。
“若连陛下也听了进去,许中相之后,便是霍纲。”
“霍纲之后,便是我。”
“再之后朝堂就是他们的了。”
卫清挽静静听著,神情不动。
她知道郭仪不是爭位之人。
他身居高位多年,从不树私党、不抢人功,不参与爭斗。
他若开口说这些,就真的是怕了。
怕朝纲散了,怕国体乱了,怕新党登顶,废尽一代忠良。
她轻声问:
“郭伯父今日,是想让我劝陛下?”
郭仪郑重起身,再次一揖到底:
“老臣斗胆。”
“只望娘娘能在寢殿之间,与陛下一言。”
“娘娘贵为中宫,陛下素来敬重。”
“若旁人劝,陛下未必肯听。”
“可若娘娘说一句,也许”
“他会醒悟。”
“哪怕只是停一停脚步。”
“老臣也谢天谢地了。”
卫清挽望著他,心中起伏不小。
她並不愿插手朝政。
更不愿以夫妻情分左右天子政断。
可她也知,若她沉默,许居正若真被罢,郭仪与霍纲若再被逼退,那大尧的朝廷,便再无人可制衡。
到那时,王擎重与林志远,便真的是“新政所託”了。
她轻轻嘆了口气,缓缓起身。
月光落在她衣袖上,仿佛落了一身霜雪。
她轻声道:
“郭伯父。”
“我答应你。”
“明日,我会找他说话。”
“不是以妻为言。”
“是以卫家之后,以你们三人故交之情,为他说一句。”
“只愿,他还记得你们。”
郭仪再拜,眼中泛起微光。
“谢娘娘。”
“也谢陛下,未忘旧人。
亭外风起,月色更寒。
这一场凉亭夜谈,悄然落幕。
可它种下的那句话,却已在这个深夜,悄悄地——
落进了帝王心边的迴廊。
夜色浓重,星月隱匿,洛陵皇城已沉入一片寂静。
郭府內,却灯火未歇。
高墙之內,青石廊深,一道熟悉的身影披著夜色缓缓步入府门。
门前侍卫尚未来得及上前,一道纤影便从廊下快步迎来。
“父亲!”
郭芷身著常服,未施脂粉,眼神却比烛火还要炽热。
“如何?”
“娘娘答应了吗?”
她一开口便直入正题,眼中难掩焦急。
郭仪尚未卸下风尘,望著眼前女儿,神色微沉,终於轻轻頷首。
“嗯。”
“她答应了。”
郭芷一震,眼神微亮,却没有露出喜色。
“那她怎么说?”
“她会怎么劝?”
“她真的能劝得动陛下吗?”
她一连串追问,不是咄咄逼人,而是藏著近乎焦灼的忧心。
郭仪沉默片刻,终於道:
“她说,会问陛下一句——他所行之事,是否仍为天下?”
“除此之外,她未再许诺。”
郭芷一怔,神情微僵,嘴角轻咬,半晌才吐出一句:
“还是太轻了。”
她低下头,喃喃道:“若陛下听得进去,她一句话便够。”
“可若听不进去就算十句,也无用。”
“父亲,朝堂已到这一步,您还指望著一句话、一次旁敲侧击,就能转乾坤吗?”
“可你若去正劝他,便是犯了规。”郭仪眉头微蹙,声音低沉。
“如今宫中耳目复杂,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被人曲解成『干政』、『越位』,娘娘能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
“我不求她改变陛下,只求陛下——还愿意听。”
郭芷缓缓抬头,望著父亲眼中的疲惫。
这一夜,他本可不出府。
可他还是进了宫。
求得的,不过是一线“愿听之心”。
“可若那一点都没了呢?”她轻声问。
“若陛下早已信了王擎重那套?”
郭仪没有回答,只转身走入厅中,卸下大氅。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踏在霜雪之上,沉而冷。 “所以,”郭芷轻声开口,“我们不能只靠娘娘。”
“香山七子那边我得亲自跑一趟。”
郭仪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你要去找他们?”
“他们如今连个正经官身都没有了,有些人还被贬了外职,有些正处冷司静调”
“你这一趟,只怕——”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
郭芷直视父亲,眼神透著清醒的光:
“他们不说话了,是因为寒心。”
“但如果让他们知道,还有人没放弃,他们未必不会再出声。”
“父亲,咱们不能让他们全都冷了。”
郭仪看著她,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只嘆息一声。
“你若要去,就换件衣服,披件狐裘。”
“外头冷。”
“天也快亮了。”
郭芷点头,利落转身进屋。
火光微动,她背影纤细,却分外坚定。
郭仪站在廊下,目送她远去,良久未动。
风吹起他鬢边白髮。
他低声喃喃:
“老许老霍”
“香山的火,还未全灭。”
永昌坊,青崖酒肆。
夜已过半,街巷无人,坊门早闭。
唯有这处酒肆二楼尚灯火未灭,纱窗半卷,隨风飘动。
室內案几成围,几盏琉璃灯投下柔和光晕,映出三道身影。
元无忌斜倚窗边,一袭淡青袍略显凌乱,面前酒盏斟了又空,桌上已堆了三四只空瓷壶。
王案游坐得最不安分,时而倚桌,时而起身踱步,眼角眉梢皆透著抑鬱与不甘。
长孙川则静坐窗下,一手轻握杯盏,神色平静,然眼中却也难掩疲色与沉意。
三人无语已久,只余杯盏相碰、风声穿楼,仿若连这间酒肆都压抑沉闷得喘不过气。
“他到底”王案游终於低声开口,“是忘了我们,还是看轻了我们?”
元无忌没有回头,只抬手为自己又满上一盏清酒。
他饮得慢,眼神却冷得像这深夜的风。
“也许他不是忘。”
“只是觉得我们,不值一提了。”
王案游听得苦笑一声。
“哈不值一提。”
“也对。”
“香山七子,如今成了七个笑话。”
“你说这朝廷也是怪。”
“改风补缺,本是新政启用贤才的好时机,我们三个,莫说得官——连个主事之缺都轮不上。”
“我不图高位,我就想当个正经能出声的郎中都难!”
“可林志远那条狗,倒是连自己亲戚都塞进去了。”
“我们几个呢?”
“只因和许中相、霍相他们往来过,就成了『旧派余孽』?”
“真讽刺啊。”
元无忌低头默然,指节轻敲桌面。
沉声道:
“你被调去枢密文案房,是被挤出来的。”
“我原先留在礼部,前月递了三份书章,全部退回,还说『言辞偏激』。”
“至於川儿——”
他抬眼看向长孙川,“你本该去国商监,被谁压了?”
“王擎重亲表的『贤才』,对吧?”
长孙川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淡淡道:
“没错。”
“一个连商为何物都不懂的小子,居然压了我大尧第一商才。”
“就因为他是新党吏部『扶持对象』。”
“他们说我『名声太重』,易引旧士心归,不利清洗。”
“清洗?”
她冷笑一声,眼中终於有了几分怒意。
“朝堂不是大澡堂,清什么洗?”
王案游一听,忍不住將扇子狠狠拍在桌上。
“到底谁在搞党爭?”
“我们这些人,是党吗?”
“是官吗?”
“是你死我活了吗?”
“可他们就是把我们——扔了!”
说著,他猛地將杯中酒一饮而尽,砸下杯盏,低声骂道:
“他萧寧也是!”
“起初我们出策、献谋、帮他驳章、写奏本子,他可不是照用不误?”
“如今倒好,真到了封官的时候——他身边全是林志远、王擎重那些『新才』。”
“我们?”
“一个个打发去做什么『参诵抄写』、『外调文吏』!”
“都不用说出口,谁不知道我们被他『收拾』了。”
长孙川没有说话。
她低头轻抚著杯口,神情无波。
可元无忌知她心里也不好受。
她不是在意官职的人。
可长孙川向来自持於香山清誉,如今却被人扣上“旧派流余”的名头,连才名都被当作“危险因素”来对待。
这对她,才是真正的羞辱。
良久,她轻声道:
“也许他真的不记得我们了。”
“他如今是天子,坐在龙椅上,看的是江山社稷。”
“我们不过是他求学时的『故人』。”
“『故人』,而已。”
王案游沉默了。
元无忌终於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像是一道久蓄的锋刃,缓缓看向窗外那轮被云遮住的月:
“可我们不是为了什么『旧人情谊』才帮他的。”
“我们也不欠他。”
“当初帮他,是因为我们信他。”
“信他与眾不同。”
“信他不是那种只会听马屁、信权臣的傀儡。”
“信他能为这大尧开一条新路。”
“可如今”
他一字一顿地说:“他却亲手,把我们打出了那条路。”
王案游冷笑一声。
“是啊。”
“我们帮他修了桥,他自己过了,却把桥烧了。”
三人无言,风吹入窗,烛火微颤。
许久,长孙川才抬眼望著他们,语气极轻:
“你们还愿意信他吗?”
王案游一怔。
元无忌没有立刻答,只静静望著她,半晌后缓缓开口:
“愿意不愿意不重要了。”
“但我们该想一想——接下来,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目光沉定:
“若他真的已被新党控制,那我们该反击。”
“若他是在借势压旧,为后手布局那我们至少得保住还愿相信他的人。”
“別等到许中相真被罢了,我们才想动。”
“到那时,我们就真的,连上朝的资格都没了。”
王案游点头:“行。你说怎么办?”
元无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等一个消息。”
“若他真要罢许中相——”
“那我们,就一起上书。”
“就算不被听,也要让全天下知道——”
“香山七子,不是哑巴。”
长孙川望著两人,眼中神色终於微动,轻声一笑:
“好。”
“我们这一次,赌他一次。”
“也赌——我们还不是废人。”
三人重新斟满酒,举杯对酌。
烛影之中,三盏酒光交错一处。
谁也未语。
可那杯中倒映出的,早已不是酒色——
而是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一线希望。
酒肆二楼,灯火未灭,三人酒意沉沉,案上寂然无声。
楼下忽有轻疾脚步响起。
长孙川眉头轻蹙,转眸望向楼梯。
只听门帘一掀,一道熟悉的倩影踏风而入。
“郭芷?”
王案游一怔,酒意顿褪一分。
郭芷披著狐裘,气息微喘,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三人。
“你们总算还没散。”
她目光扫过几人,眼神中带著未褪的焦灼。
元无忌缓缓起身:“你来了?怎么样?郭大相入宫了么? 可是…带来了什么消息?”
郭芷点头,直言不讳:
“父亲刚从宫中回来。”
“今夜他深夜冒著忌讳入宫,求见了皇后娘娘。”
三人闻言,神色各异,唯独长孙川眉心略动。
王案游试探道:“所以娘娘答应了?”
郭芷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
“嗯。”
“她说,明日,她会与陛下当面一言。”
“她会问他:『你所行之事,是否仍为天下。』”
酒肆一时寂静。
元无忌手中酒盏轻轻顿在桌面,发出一声沉响。
王案游坐回原位,苦笑一声。
“娘娘说这话倒还是那个卫清挽。”
“可惜”
“她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把萧寧打一顿的小师妹了。”
郭芷未答,只望向他们。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如今那个坐在金鑾之上的人,不是书院旧窗,不是战中旧友,而是天子。
皇后再亲,也不过一言之力。
“我知道。”她语声微涩。
“这也许救不了什么。”
“可至少,她愿说。”
“总比我们这群人,在这儿干喝酒强。”
王案游“哼”了一声,没再反驳。
他低头重新斟酒,却灌得比方才更快几分。
长孙川静静望著窗外夜色,忽然轻声道:
“还记得她那年进书院第一天?”
“你们几个拦她在院门口说——『书院不开后门』。”
“结果她当晚就爬墙翻了进来,把元无忌的《礼注》全改成了她写的诗。”
元无忌低笑:“我那一册到现在还没换。”
郭芷眼角一动,竟也忍不住轻笑。
那是旧日。
最轻、最暖的旧日。
王案游抬起头,望著案上余酒,终於吐出一句:
“但愿她这次,也能翻一次墙。”
元无忌轻声:“最好能翻进那座宫城。”
“能翻进他那颗心里。”
郭芷望著三人,许久,才低声道:
“我信她。”
“也信你们。”
三人不语。
唯有烛影摇晃,映得几道微动的剪影,在这一方沉默的夜里,悄悄復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