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失控(1 / 1)

陆离盘膝而坐。

借助青铜小剑之力,他的神念如无形的触角,延伸复盖了整个广宗城,甚至更远。

空气中的污秽与死气越来越浓重。

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无数生灵濒死的哀鸣与绝望的诅咒!

李禄的焦头烂额,张玉真的凝重忧虑,城外如蚁附聚、绝望挣扎的流民,众生相,凡人相,于这一刻,尽皆体现

这庞大的、充满负面情绪的“炁”,如同浑浊的洪流,在不断蕴酿着,等到全面炸开的那一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离缓缓睁开眼。

乱世的气息,化作实质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他虽为方士,可也未曾超脱,逃不过、躲不开!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他低声轻吟,指尖一缕微弱的清光闪铄,将试图侵蚀静室的秽气悄然驱散。

很快,不好的消息再次传来。

李禄的奏疏如同石沉大海,广宗城的情况并非特例,放眼巨鹿郡,乃至天下各州郡,战乱和厉气彼彼皆是。

太守郭典就算想管,也有心无力,无从下手,所以回复中多是敷衍推诿。

至于洛阳方面,更是杳无音信!

而流民的数量,已从数千暴增至数万,还不断有激增的趋势。

三里亭的粥棚,俨然成了残酷的角斗场。

粥少人多,为了一口稀薄的汤水,骨瘦如柴的流民们不惜化身为野兽,什么礼仪道德,全然不顾,推搡、厮打与踩踏是家常便饭。

每日施粥之时,便是一场混乱大爆发。

至于县衙派来维持秩序的县兵,在汹涌绝望的人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几次冲突下来,已有兵士受伤,流民死伤更是惨重。

粥,越来越稀,甚至混入了大量的泥沙草根。

可纵使如此,也根本遏制不住。

情况正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李禄压力暴增,每一天过的都是心惊胆战的,就怕再有什么更糟糕的消息传来。

只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真正的灾难紧随而至。

冀州百年不遇的大旱降临!

天空如同被烧红的铁板,数月无雨。

大地龟裂,禾苗焦枯,河流断流。

赤地千里,了无生机。

本就高昂的粮价,如同脱缰野马,一日数涨!

广宗城内,恐慌开始蔓延。

囤积居奇的豪商紧闭门户,市集箫条,小民攥着空瘪的钱袋,望着天价的粮米,眼中只剩下绝望。

城外的流民营,彻底沦为炼狱。

粮尽!水绝!疫起!

饥饿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最初是野菜、树皮,接着是草根、观音土……最后,营地边缘开始出现被啃食过的、细小的人骨残骸。

局面失控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前因为陆离药方,广宗城萌发的微弱生机,一下子就被掐灭了。

无声的恐怖在弥漫。

瘟疫,这头被干旱和绝望滋养出的恶魔,终于挣脱了束缚!

它以流民营为温床,在拥挤污秽、毫无抵抗力的饥民中疯狂肆虐。

高热、剧咳、浑身布满黑斑的肿胀尸体、以及那令人窒息作呕的浓烈尸臭……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苍蝇如同移动的黑云,野狗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铄着贪婪的绿光。

昔日医署的药草味,早已被这地狱般的气息彻底吞噬。

张角、张宝、张梁三兄弟,几乎是住在了流民营边缘临时搭建的草棚里。

他们都是响应县衙的号召,想要为百姓尽一份力。

张玉真和于吉也早都投入到这场天降灾祸之中。

若不是有两大方士把控,局面早都崩溃成不知什么样子。

张角面容憔瘁,眼神却燃烧着执拗的光芒。

他调动着《太平清领经》初悟的微薄法力,指尖清光时隐时现,不断点在病患的额心或胸口,口中念诵着驱邪禳灾的咒文。

一碗碗混着符灰的“符水”被张宝带人分发下去。

于吉更是须发皆张,不惜损耗自身元气,以藜杖点地,布下小小的清净法阵,试图驱散一小片局域的疫戾之气。

张梁则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搬运着病患,清理着秽物,甚至徒手与争抢尸体的野狗搏斗。

他们的努力,在滔天的苦难面前,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

“道长,符水!求求您,再给我一碗符水吧!我娘她……”

一个少年跪在张角面前,指着窝棚里一个气若游丝的老妇。

张角急忙过去,施法喂水。

在这场灾祸中,他飞速成长着,符录之术早都熟稔于心。

张宝与张梁也不差,二人被于吉看重,收为记名弟子,资质当真适合修道,很快也能使用简单的方术,出了很大的力气。

赵涯和冯贺,都对兄弟三人屡次称赞。

兄弟三人俨然成为了骨干。

在一众流民与普通百姓之中,积累了极大的名声。

李禄颇为欣慰,陆道长的高徒果然是大才,要不是他们,局面会更糟糕。

陆离和张玉真听了,都颇为高兴。

唯有于吉老道,莫名感觉自己吃了一个大亏,出人出力不说,功劳还都记在了陆离身上,多少次都嚷嚷着要陆离为他正名。

陆离不语,只是一味闭关。

当然,他并非埋头修炼,而是不断改良药方,企图暂缓越来越糟的局面。

“师尊的药果真有奇效。”

饮下符水,老妇的咳嗽立时稍缓,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张角颇感欣慰。

但符水治得了疫,却治不了饿!

这片流民营中,多的是老弱病残,有陆离几人的药方和符水,流行的厉气已经渐渐被压制了下去,可是——

不知有多少人因饥饿而剧烈抽搐着。

眼中满是对食物的渴望。

窝棚里,一个刚刚被张角以符水压下高热的汉子,挣扎着爬起,跟跄着扑向不远处一个妇人手中半块发霉的麸饼。

妇人惊恐地护食,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周围的流民麻木地看着,甚至有人眼中开始闪动骇人的绿光。

张角冲过去将他们拉开,看着那汉子因虚弱和激动再次咳出黑血,绝望地倒下。

他环顾四周,触目所及,皆是因饥饿而扭曲的面孔,因疫病而肿胀的身躯,因绝望而麻木的眼神。

他耗尽心力救下的人,转眼间可能死于饥饿,死于争抢,甚至……死于同类相残!

他救得了一个,救得了十个,可眼前是成千上万,源源不绝!

这乱世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吞噬生命的磨盘,他的符录道法,不过是投入磨盘中的一粒微尘,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角连日来的坚持。

他跟跄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手中的符录似乎也变得沉重无比。

救一人易,救天下难!

这残酷的现实,象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信念和心脏。

他第一次如此清淅地认识到,仅凭医术和道法,在这崩坏的世道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与徒劳!

“放开。”

棚外,一声爆喝声响起,下一刻,一个面冠如玉的青年走出。

“县尉大人。”

是张玉真。

随后,他命令士兵上前,将窝棚内乱作一团的人们分开,同时将率先挑食的人赶出棚内,禁止再占用任何资源。

他虽为五斗米道祭酒,以黎民百姓为重,却也知道“乱世当用重典”。

这是件小事,可到处都在发生,且连日来,愈演愈烈。

张玉真望着城外,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人头,乱糟糟的,心中越来越沉重。

一旁的于吉神色也愈发凝重。

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了一个想法:

“局面,要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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