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冬日的第一缕初阳刺破天际,将广宗城拥入怀中。
昔日沉寂的主街重现喧腾,人流熙攘,驱散了疫疠的阴霾,显露出劫后馀生的蓬勃气象。
距离那场席卷全城的大疫,已近三月。
那张救命的瘟疫专方,如同甘霖,滋养了这座濒死的城池。
百姓们渐渐拾起旧日生计,为养活一家老小而奔忙。
而且随着本地几大豪强的倾复,曾被拢断的行当向寻常人敞开,这座浴火重生的城池,竟意外地透出几分新的希望。
以这座城池为根基,陆离的修为精进神速。
他的尸解仙道,聚拢黎民百姓之信念,攫取功德和业力,使得他的修为不断突破,已经接近了“假物”之境的圆满层次,距离下一个大境界——“祭识”,仅一步之遥!
“只差一个契机……”
静室内,陆离心神沉凝,神念如无形的网,笼罩着广宗城上空。
城中清气上升,浊气渐渐消散,一派祥和景象。
照着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城内的百姓也能迎来一个安稳的环境,加之县令李禄的治理,此地确比周遭其他郡县强上不知多少。
然而,一股莫名的不安,却如阴冷的藤蔓,悄然缠绕心头。
这是破境“祭识”前的预兆?
抑或是天机示警?
关于此事,他曾问过于吉。
这位太平道人,将《太平清领经》传授给张角之后,失了天书加持,已无力推演一城未来。
纵是已入祭识境,可还做不到窥视未来。
陆离也曾与五斗米道的那位张祭酒张玉真沟通过,也并未得到答案。
不过,对于自己冥冥之中心血来潮的预感,他却是十分笃定。
只是眼下而言,陆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便强行压下杂念,将更多时间投入静修。
至于张角,有于吉引导,破入假物境界之后,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符录、推演之术也已初窥门径,想来不日便可登堂入室。
就连带着他的两位弟弟,张宝和张梁,也被于吉看重,说是资质不错,收了二人做记名弟子。
勉强也算是入了太平道的门。
兄弟三人一跃成为方士,彻底告别了从前的日子。
这短暂的安宁,却似风暴前窒息的平静。
北方的常山、赵国,东方的清河郡,乃至西陲并州边境,战火与瘟疫这对挛生恶魔,正疯狂撕扯着大汉王朝的肌体。
洛阳深宫,王公贵胄们沉溺于卖官鬻爵、营建华苑的美梦。
浑然不觉,帝国的最后荣光,正从他们指缝间飞速流逝。
广宗城内,危机已悄然叩门。
“大人,城外流民数量已经过千!且每日剧增!”县尉冯贺声音焦灼,汗水浸湿了额发,“粮仓……粮仓存粮仅供本城军民月馀之用!”
县令李禄端坐堂上,眉心紧锁如刻。
案头堆积的求援文书,字字泣血——下方村镇,疫病未绝,天灾又至,已成炼狱!
广宗城之外,看不见的地方,赤地千里,尸盈沟壑,死相枕借!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此话,绝非戏言。
甚至真相比这更加残酷。
“广设粥棚于城外三里亭,粥需稀薄,一日一施。”李禄的声音透着深重的疲惫与无奈,“再发急报,恳请州郡调粮赈济!严查入城流民,凡有疫征者,一概阻于城外!”
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祈祷朝廷的救援能快些到来。
内心深处却隐隐感到不安,那西园卖官的洛阳天子,当真会在意这冀州一隅的哀嚎?贵人们的目光,可曾有一刻离开过宫阙琼楼?
然而,这道政令非但未能缓解困局,反如火上浇油。
流民如溃堤之水,汹涌而来。
初时零星,继而成群。
他们衣衫褴缕,形销骨立,只闻广宗城有“神人”赐方,有道长施符水救命,便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涌向此地。
李禄终究不忍,尽力匀出些粮食,又在城外设下隔离医棚,以陆离之方救治染疫者。
广宗城“生门”之名,遂如野火燎原,吸引着更多绝望的脚步。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而麻木,象是被驱赶的羊群,茫然汇聚在城外。
数千流民,且还在每日剧增,甚至从这些人口中,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到广宗城内。
“大人,北方瘟疫死灰复燃,如跗骨之蛆;东方流寇啸聚山林,劫掠村镇,官府剿而不灭;西方边境,羌胡骑兵的狼烟再起,马蹄践踏过处,一片焦土。”
“这是乱世之兆啊!”
“慎言。”
这一次交谈,县衙之中,唯有寥寥数人知道。
李禄面对外面的灾民,也开始调集大批军士对城门进行严厉看守。
非允许,不得任何人进入。
广宗城刚刚从大疫的鬼门关爬回来,元气大伤,府库空虚,哪有馀力接纳这源源不断的灾民?
他深知,一旦开仓,杯水车薪,徒耗存粮。
若不开,城外便是人间地狱,他这县令良心难安,更恐激起民变。
陆离虽未亲闻县衙密议,但城外剧变,已印证了他心头盘桓的预感。
情况,比他预想的更为险恶。
与此同时,城郊临时医棚内,气氛凝重如铁。
张玉真一身青色道袍,眉头微蹙,正仔细查看着一名新送来的流民孩童。
孩子高烧不退,身上已有隐隐黑斑浮现。
他指尖捻动,一缕微不可查的清气探入孩童体内,随即收回,面色凝重。
“厉气郁积,邪毒内侵,非寻常汤药可解。”张玉真对身旁的医官低语,“此非孤例,流民之中,此症渐多。恐是……大疫复起之兆。”
他望向城外流民营的方向,那里人头攒动,污秽不堪,如同一片巨大的、孕育着死亡的温床。
他心中忧虑更甚:“如此环境,如此密集人群,若疫气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五斗米道以济世为怀,但面对这即将席卷而来的滔天浊浪,他个人之力,又能如何?
他不由得想起那位神秘的陆道友,不知他对此乱局,有何看法!
陆宅深处,静室幽暗。
陆离盘坐,心神却无法真正沉入那玄奥之境。
城外那汇聚的绝望、饥饿、垂死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浊浪,不断冲击着他的神念。
那“契机”……究竟是破境之门,还是毁灭之始?
他指间的玉诀,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幽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