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出了帛书的内核观点。
于吉沉吟良久,目光闪铄不定。
陆离所言尸解之法,来历悠长,可追朔至黄帝、广成子时代。
太平清领经中也有过记载。
尸解仙道便如蝉蜕,修行者一次次尸解“转生”,留下或皮、或发、或衣……乃至或刀、或剑等有形之物,如蝉蜕下之旧壳。
而“本真”得以蜕去飞升,成于真仙。
此法被评作“仙品之下第”,但经文中又说“其禀受所承未必轻也”。
联想到种种,于吉思量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尸解……此法确为末法时代诸多秘典中提及的一种‘捷径’。然其凶险异常,需借滔天气运或万民愿力,行偷天换日之举。
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且此法成就者,是否真为‘仙’?还是某种介乎于鬼神之间的存在?犹未可知。”
他之所言,与陆离修行《尸解蝉蜕秘要》有所不同。
“借乱世气运,窥视天意,推动尸解……”陆离咀嚼着于吉的逻辑,眉头紧锁,“代价未免太大!亿万生灵涂炭,只为成就一人或数人之超脱?此道,恐非正道!”
“正道?”于吉反问,带着一丝苍凉的嘲讽,“在这锁死的大道之前,何为正?何为邪?若能窥得一丝天机,寻得破局之法,为后世开一线生机,些许牺牲……或许是必要的代价。”
他的话语充满了沉重,似乎还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使命感。
陆离默然。
“或许,这便是我辈挣扎于这末法囚笼中的悲哀与无奈!”
两人论道。
值此末法之际,能够碰到一个可称“道友”之同辈,当属幸事。
先前的那一丝不愉快,早都在交谈中烟消云散。
东汉末年。
亘古不变的星空下。
陆离和于吉,一青年,一老者,共探长生之道!
庭院之中,时而低语,时而争论,玄奥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碰撞,他们都是末法时代修行有成方士,或许便是这个时代,修士最后的绝唱。
这一幕,必将永刻历史长河之中。
广宗城,县尉府邸深处。
一间辟出的净室。
室内陈设简朴,唯有一张蒲团,一个香案,案上供奉着一卷古朴的竹简。
张玉真身着青色便袍,盘膝坐于蒲团之上。
双目微阖,气息绵长。
他正运转竹简上记载的五斗米道内核法门——《想尔注》。
“存想丹田,太一紫房。”
意识沉入下腹丹田之处,观想一团氤氲紫气,如同孕育仙胎的紫府神宫。
他口中默诵真言,配合抟气致柔的呼吸法门,试图引动天地间残存的微弱元气,疏通经络,涤荡尘垢。
五斗米道出自黄老道。
其修行讲究性命双修,法门众多。
除了导引服气,亦不乏存思、守一之法。
张玉真深谙诸般法门。
此刻,他摒弃万念,心神高度凝聚。
“一者,其元气沌沌之时也,乃至道之喉襟也……”
经文在心海中流淌。
他竭力守住那一点先天灵光。
试图感应那虚无缥缈的“道成身化,蝉蜕度世”之境。
然而,任凭他如何运转玄功,存思守一。
甚至辅以服食精心炼制的丹药,那通往“蝉蜕度世”的门坎,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坚韧无比的障壁,始终无法突破。
丹田中的紫气看似氤氲,却缺乏一种贯通天地,真正“身化”的灵性与力量。
“天地元气越来越微弱了。”
离开阳宾士,往日里还能感应到的稀薄天地元气,在这广宗城内直接变得异常滞涩,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粘稠之物包裹、隔绝。
几近于无!
瓶颈。
一个困扰了他数月之久的巨大瓶颈。
张玉真缓缓收功,睁开双眼。
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困惑。
他乃阳宾士张家子弟,正统的五斗米道传人,自幼得授真法,天赋悟性皆属上乘。
这“炼心之旨”的关隘,本不该如此艰难。
他能感觉到,问题并非完全在于自身修为不足,更象是……这方天地本身出了问题!
大道变得越发高远,灵气越发稀薄且难以引动。
那传说中的“道成身化”之路,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堵死。
这与教中典籍所记载的修行盛况,相差何止万里?
“末法……难道真的来临了么?”
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像征着阳宾士祭酒身份的仿制都功印,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
“不仅是末法桎梏,缘是此地有莫大因果,或许,有同道中人的存在阻碍了!”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数日前县尊李禄提及城中的一位方士,名唤陆离,精信道法,气度不凡,似乎颇有真才实学。
当时李禄言语间对这位陆道长颇为推崇,说其见识广博,非寻常方士可比。
“陆离……”
张玉真默念着这个名字。
李禄为人谨慎,能让他如此评价,此人必有独到之处。
或许……这位陆道长,是修道之人,能交流印证,助他找到突破这无形桎梏的一线契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星火燎原,难以遏制。
是夜,月朗星稀。
张玉真并未着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代表五斗米道祭酒身份的正式青色云纹道袍。
他头戴芙蓉冠,腰间悬着那枚古朴的都功印。
未带随从,只身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凭着李禄提供的地址,寻到了陆离位于城西的宅邸。
府邸寂静,月色如华。
隐约间,似乎有低沉的交谈声从院内传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探讨着某种玄奥之理。
张玉真心中一动,看来这位陆道长还未歇息。
他正待上前叩门,一些奇异的词语传入了耳中,充满了魔力,令张玉真心中一动,脚步也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凝神细听,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飘入耳中:
“太平道者……借其势、窥天意”
“集众生之力……唯一生路”
“末法囚笼……”
只是,还不等他分辨清楚,交谈声立刻戛然而止。
“有人来了。”
“同道中人!”
陆离没有想到,小小的广宗城居然接二连三出现了修行界之人。
还一个个都找上门来。
于吉自然也有所感应。
二人相视一望,来人脚步轻盈,竟瞒过了他们的耳朵,直到进了十步之内,才被陆离发觉。
当然,并不是张玉真修为如何高深,而是二人太过投入,未曾外放神念。
又是深夜之时,未曾想到竟有人登门拜访。
“门外道友,何不进来一叙!”
作为府邸的主人,陆离自然是先行开口。
张玉真听了,也不尤豫,整理了一下衣冠,周身道韵自然流转,一步上前,朗声吐气开声:
“无量天尊!”
清越的道号如同玉磬击鸣,瞬间没入了陆离与于吉的耳中。
紧接着,在二人的目光中,张玉真从容迈步而入。
他进入庭院中,目光扫过月色之中,坐而论道的二人,一老者,一青年。
然后,嘴角噙起一丝微笑,嵇首一礼,道:“贫道张玉真,忝为阳宾士五斗米道‘祭酒’,不请自来,扰了二位道友清谈,还望道长海函。”
他的声音平和而清淅,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
话音落下,庭院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