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八点整。
符绯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
她的房间就在江盏月隔壁,刚刚推开门,就看见从走廊另一端走来的身影。
是晨跑归来的江盏月,穿着一身简洁的运动服,与寻常人运动后的气喘吁吁不同,她气息是平稳的,胸口起伏微不可见。
“醒了?”江盏月看到符绯,脚步微顿,“之后家里有晨间训练,大概半小时后开始。要来看看吗?”
符绯唇边漾开一丝浅笑:“好呀,我很感兴趣。”
于是,半小时后,符绯跟着江盏月来到了庄园后方一片开阔的草地上。
翠绿草地延展开来,边缘点缀着几棵枝叶繁茂的古树。
而首先闯入符绯视线的,是半死不活扶着大树的伊珀棉。
他大口喘着气,连抬眼看她们的劲头都没有了。
符绯瞥了眼江盏月,难怪??
她想起之前江盏月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就能精准判断出肌肉密度和身体极限所在,原来是源于这样日复一日的锤炼。
江盏月不知何时,手中拿着一把木剑。
注意到符绯落在木剑上的目光,她出声解释:“有时会和父亲切磋,算是日常训练的一部分。
符绯自然听过海因维里的顶顶大名,此时也不免有些好奇,“那你的胜率怎么样。”
“输赢都是常事。”江盏月微妙地迟疑几秒,才继续补充,“目前的对战记录是999胜1345负118平。”
符绯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弯起。
明明是很在意的。
旁边传来轮椅碾过草地的轻微声响,在符绯身旁停下。
“江阿姨,早上好。”符绯轻声招呼道。
经过一晚上的适应,她已经不再象初来时那般拘谨。
她自幼便经历过许多面对长辈的场合,深知如何表现得体。
昨日的紧张,仅仅因为对方是江盏月的父母,她不想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好印象。
江念清眉眼温和,“小绯,昨天还适应吗?睡得好不好?”
符绯回道:“我休息得很好,房间很舒适。
她视线飘向场地中央正在做最后准备的江盏月,“我似乎听见盏月的房间偶尔会有微小的声音。其实在学院也是这样,盏月她睡眠的时间很少。”
虽然江盏月面上不显疲态,但符绯出身医疗世家,一个人是真正深度睡眠还是仅仅处于浅眠甚至假寐状态,她大致能分辨得出。
江念清沉默片刻,才道:“她这样已经很多年了,也去医院检查过,但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符绯蹙起秀气的眉,语气诚恳:“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如果您和盏月不嫌弃,可以到我家的医院去看看。我家的医院虽然比不上首都星最顶尖的那几家,但在联邦内也是排名前五百的医疗机构。如果有需要,我会立刻为您们安排,不管是盏月睡眠的问题,还是您??”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江念清的轮椅,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传达。
“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月月的事情你可以亲自向她传达你的关心和建议,我想她会认真考虑的。至于我,”江念清摸索轮椅的扶手,笑了笑,“维持这样的现状,也不错。”
符绯有些困惑,她不太理解话里的意思,但看着江念清如此坦然的模样,也不再贸然开口。
此时,场地中央的对抗训练已然开始。
海因维里的动作大开大合,力量感扑面而来,而江盏月则更为灵巧,步伐迅捷如风。
木剑交击,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符绯看得心惊肉跳,心中再次清淅地升起那股若隐若现的感觉——她和江盏月,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们所熟悉的生活、所背负的期望、所行走的道路,似乎在未来很难有重叠的交集。
就在这时,身边的江念清轻声道,“你能来这里,月月应该很高兴。”
符绯神情错愕地看向江念清。
江念清目光落在场中对战的父女身上,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很清淅,“你是她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来家里参观的同学。更别提,她愿意邀请你来观看晨训。”
江念清侧过头,对上符绯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声音笃定,“你一定是她非常认可、非常重要朋友。”
符绯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慌忙别开眼。
场中央,木剑破空的声音愈发急促清脆,两道身影交错、碰撞、分开,再迅猛地攻上。
象是转移话题般,符绯开口问道:“两个人力道看上去都很大,为什么木剑没断呢。”
江念清耐心解释:“这里的切磋,规则之一就是木剑不能断。剑断了,持剑者自然就输了。同样,如果身体的要害部位被对方的木剑触碰,也代表那一方输了。”
阳光通过树叶的缝隙,在激烈交错的人影上投下晃动光斑。
突然——
所有的动作在刹那间静止。
如同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风声、草叶摩擦声,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
是江盏月更快一步。
她木剑稳稳停在海因维里喉咙前一寸之处。
海因维里将剑移开,“有进步。”
江盏月顺势收回木剑,边瞥了眼场地外正在融洽交流的母亲和符绯,边回应:“父亲,你应该多学一点词汇。”
海因维里没有立刻回应。
江盏月也不在意,她垂敛着眸,漫不经心地收拾器具。
“好。”
江盏月:“下次可以说快点。”
这次海因维里回答得倒是迅速,“我在,思考。”
江盏月不置可否,将木剑丢回筐里。
她小时候就察觉到了,她的父亲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有点不一样。
她问过妈妈,据妈妈所言,父亲从小便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运动神经和战斗本能,其身体强度与潜能,被评定为联邦有记载以来的巅峰。
但是这一切是有代价的,他语言系统发育迟缓且混乱,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虽然智力并无障碍,能理解复杂的指令和战术,但无法独立规划行动,做任何事情之前,似乎都需要一个明确的“指令”来触发。
他甚至无法理解和模仿那些细微复杂的面部表情,导致经常出现表情与情境严重错位的情况。
明明是严肃的时刻,脸上却可能是阴恻恻的笑容;本想表达友好,他呈现出的却是一副毫无波澜的冷沉面孔。
海因维里默不作声地筐里的木剑摆放整齐。
在经过江盏月身边时,他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平静陈述道:“1000胜,1345负。”
江盏月:“?”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海因维里,海因维里同样面无表情地回视。
江盏月唇下撇了点。
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和训练,她父亲对于一些常用的对话已经能够直接调用,不需要再经历漫长的内部思考过程,但她并不希望把进步用在这些地方。
她准备离开,身后却突然再次响起海因维里的声音,这次,语速更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带着努力组织语言的痕迹:
“恢复?健康?就,好了。”
这句话,语调平直,没有任何修饰,缺乏正常人表达关切时应有的温暖语调。
却象是一块经过漫长打磨才终于成型的粗粝矿石,沉甸甸地递了过来。
它似乎是在见到江盏月假期归来后,就开始在他脑海中开始缓慢蕴酿的。
直至今日这个清晨,在训练结束、女儿即将转身离开的这一刻,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节点,被他用尽了对情感表达的全部理解,艰难地、笨拙地表达出来。
江盏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的父亲。
清晨的阳光勾勒着男人硬朗的轮廓,那双深邃的天蓝色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
江盏月轻轻点头,“是挺好的。”
——你还活着,也很好。
未尽之语,消散在清晨的微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