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沉在深夜的静谧里,一声极轻的“吱呀”声突兀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那扇厚重的实木房门。
门,它被推开了一道细缝。
黑暗从门缝中涌入,与室内的黑暗融为一体,彼此纠缠,难以分辨
紧接着,是地毯上载来的、极其小心的摩擦声,一步一顿。
那东西——或者说,那个人——在靠近房间中央的床。
床垫因突如其来的重量而微微下陷,幅度很小,显示出来者的体型与重量都非同寻常的轻巧。
几乎在床垫下陷的同一瞬间,江盏月缓慢睁开眼睛,声音里听不出刚醒的朦胧,反而清淅冷静:“大晚上不睡觉,进来干什么?”
“我是来找你道歉的。”来人静默了足有三四秒,声音才低低地响起来。
那声音清脆、稚嫩,带着一种未变声少年特有的干净,却又刻意压低了,透着一股做错事的心虚。
窗外雪花仍在纷纷扬扬的飘落,不知疲倦。微弱的雪光反射通过窗帘缝隙,吝啬地投入几缕惨白的光线,恰好勾勒出床边那个模糊的轮廓。
江盏月偏头看向来人,是伊珀棉。
不过,现在的伊珀棉和往常又有些不一样。
体型完全缩水了,看起来是少年模样,骨架纤细,脸上带着脆弱的可怜可爱。
他正微微歪头,用手托着腮,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只有上半身轻轻靠在床沿。
浅杏色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每一次扇动都带起一片无辜的阴影。
江盏月难得有些头痛,她撑起手臂坐起身。
伊珀棉见她坐起,立刻又凑近了些,“对不起哦,惹你生气了。”
他尾音微微上翘,似乎伴随着体型的缩小,那些原本被刻意收敛的口癖,也变得更加明显和理直气壮起来。
江盏月伸手按在对方头上,制止了慢吞吞地试图往她枕头方向蹭过来的动作。
“你不用和我道歉,既然当初我同意你留下来,就说明我清楚你的性格。”
伊珀棉的本性就是如此,象一团纠缠的丝线,复杂难解,强行去捋顺,去改变,无异于一种苛责。
所以她不勉强伊珀棉改变本性,如同她也绝不会勉强自己在底线问题上对伊珀棉妥协。
伊珀棉被她按着头,也不挣扎,就着这个有点别扭的姿势,干脆侧身躺了下来,末了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看不见你,我会很害怕。如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大小姐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或者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我该怎么办呢?”
他眨了眨眼,看向头顶的江盏月。
此刻,那双冷淡的眸子正垂视着看向他,他听见江盏月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圣伽利是三年制,我已经在里面待了一年,两年之后,我会回来。”
这不是江盏月的安慰,而是规划。
清淅,明确,不容更改。
她的人生有她的轨迹,不会被短暂的三年学院生活所影响。
学院里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让她感到困扰的那几个人,充其量只是她人生中偶然遇见的一点变量,绝不足以改变航向。
伊珀棉神情认真:“那你会抛下我吗?”
江盏月顿了顿,斟酌着开口:“能不能继续签订合同,取决于你的行为。”
听到话语里的纠正,伊珀棉眼眸弯起,他清楚江盏月会在某些地方会异常执着。
他撑起身体,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做出了一个拉钩的姿势。
那手指不同于他青年时期的修长有力,此刻肉眼可见的短了一截,指节圆润,皮肤柔软。
他直直看向江盏月,目光灼灼,语气也变得异常认真,“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再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大小姐也可以保证吗?”
保证什么?他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照不宣。
保证那个“两年之后,我会回来”的规划里,有他的位置。
江盏月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出的小拇指上。
卧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雪花飘落的细微簌簌声。
伊珀棉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静默片刻后,江盏月终于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指。
她的手才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不久,还带着融融的暖意,与伊珀棉那只带着深夜寒意的微凉手指触碰到一起。
一只柔软稚嫩;另一只则指关节薄削分明,指腹并不细腻,覆盖着一层薄薄茧子。
此刻,这两只风格迥异的手指,却以一种古老而幼稚的方式,轻轻地勾缠在了一起。
这样一个小小的、近乎幼稚的仪式,却仿佛比任何书面契约都更具力量。
指尖的勾连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短到伊珀棉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那抹温暖的触感,江盏月便松开了手指,收了回去,重新隐没在被子的阴影下。
伊珀棉缓缓地将手收回,他象一只终于得到安抚的小兽,心满意足地往被子下面缩了缩,找到一个靠近江盏月身侧、既能感受到她体温又不会过分侵扰的位置,将下巴搁在柔软的床铺上。
他声音闷闷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传来:“不管大小姐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如果能因此死亡,就更好了。
不是为了威胁,而是某种殉道者般的终极奉献。
若他的死亡能成为她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那么伊珀棉,就将成为江盏月心里,最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的存在。
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让他兴奋得指尖微微发颤。
江盏月瞥了眼伊珀棉,“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伊珀棉抬起脸,笑得无害,“没有呢。”
他才不会说。
就象他早就知道把故意将大小姐的同学牵扯进来的事情瞒不过她,却仍要做一样。
因为伊珀棉确实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