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塞外的日头,一旦跃出地平线,便再无遮拦。那光带着股粗粝的狠劲,不是中原日头那般温吞,而是直喇喇地炙烤着大地,将万物都烙上焦黄的印记。
陈子昂当了游骑将军后,整肃军纪,令全军上下刮目相看。他整肃军纪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军饷发放。非但要足额,更要公平、透明。
而且,为了鼓舞军士多立战功,陈子昂将朝廷因同城首战赏赐给自己的锦帛三百匹、钱五千贯中,拿出了大头——锦帛二百匹,钱三千贯,分赏给有功将士,剩下的,则充作他秘密组建、由心腹陈玄礼操练的“毕方司”的特殊经费。
时值六月下旬,唐军营地上的沙土被晒得滚烫,热气蒸腾而上,扭曲了远处营房与旗杆的轮廓,恍如海市蜃楼。
西北的风也是有的,却是塞外特有的、带着砂砾质感的热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营垒上飘扬的褪色旌旗,发出单调而执拗的“猎猎”声响,间或夹杂着远处马厩里战马一两声打破岑寂的嘶鸣,更显天地空阔。
陈子昂手下的军士,便在这毒日头下,如同扎根在营地上的白杨,整齐列队,鸦雀无声。
这一天,正是发放朝廷赏赐与例行军饷的日子。新任游骑将军陈子昂,决定亲自操持此事。
陈子昂立于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身形不算特别魁悟,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身上明光铠的甲片擦得锃亮,在日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与他那张因连日操劳而略显清癯、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面庞相互映衬。
陈子昂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些眼神锐利的唐军,他们的甲胄大多陈旧,带着劈砍和箭矢擦过的痕迹,皮革被汗水反复浸透,泛出深沉的暗色。
一张张面孔被风沙雕刻得粗糙,肤色黝黑,嘴唇干裂,唯有一双双眼睛,此刻却比这正午的日头更灼热,齐刷刷地聚焦在点将台前那几口刚刚卸下、还带着车马尘土气息的沉甸甸木箱上。
箱盖虽未开启,但那隐约透出的铜锈与绢帛气味,已足以牵动每一个人的心弦。那是希望,是养家糊口的依凭,更是卖命价值的体现。
军中饷银,关乎士气,维系军心,更关乎“公平”二字。尤其是在这府兵制渐弛、募兵制初兴,新旧交替的微妙当口,待遇各有不同,更容不得丝毫含糊。
陈子昂深知其中利害。他想起自己初到边塞军中时,翻阅军籍册档,与很多边军老卒闲谈得知的窘境——
大唐立国之初,李二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推行府兵制与均田制相辅相成。
那时,军人的地位是何等光耀!按《唐六典》及《军防令》,每个府兵授田百亩,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器械、粮秣自备,但可免除其家租庸调。
军人的子女可继承田产,伤残士兵可免劳役,贵族子弟还能通过担任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等侍卫职务快速晋升,被视为“天子亲军”。
彼时,“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并非虚言,军人受社会尊重,士气高昂。
然而,至武则天主军政的垂拱二年,情况早已今非昔比。
均田制在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下几近流于形式,丁口日增,官田、勋田、寺观田产不断扩张,普通农户所能分得的口分田往往不足额,甚至根本无田可授。
府兵制赖以运行的经济基础已然动摇。士兵仍需自备基本武器、粮食乃至驮马,但许多府兵家庭已无力承担这笔开支。
加之高宗李治、天后主政后期,边疆持续扩张,战线拉得太长,从辽东到安西,从漠北到云南,驻防里程增至数万里,而全国府兵总额不过六十万左右,兵力捉襟见肘。
府兵服役期限本有规定,但边疆战事紧张时,往往逾期不还,乃至终身戍守,导致士兵逃亡现象日益严重,士气普遍低落。
更不用说,府兵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战争缴获来维持士兵的积极性,但武则天主政以来,擅杀程务挺等边军良将,对外战事时有失利,突厥和吐蕃都打不赢,获取战利品的正向循环被打破,还枉死了不少将士,军心愈发涣散。
在同城边军中,吃空饷、克扣军饷物资之事,几乎成了某些军将和胥吏心照不宣的财路。
陈子昂决心要打破这样的军中陋习,亲自给自己的军士足额发军饷。
“念到名姓者,上前领饷!”陈子昂那带着蜀地口音、略显沙哑却洪亮如破锣的嗓音在点将台上炸开,压过了风声马嘶。他手持一卷用牛皮仔细包裹、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军籍名册,开始逐一唱名,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清淅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陈玄礼!”
第一个大步上前的是校尉陈玄礼。他代表大唐特种虎贲骑兵营前来领军饷。他的身材高大,步履间带着骑兵特有的那种与大地较劲的沉稳。
他面庞方正,下颌线条硬朗,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划至颧骨,那是早年与突厥游骑遭遇战时留下的印记。身上的铁甲保养得极好,甲片扣合紧密,行动时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铿锵之声,显是严谨细致的性子。
陈玄礼是陈子昂从大唐特种虎贲军中一手提拔起来的,不仅勇武过人,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忠诚可靠,如今更是肩负着秘密训练“毕方司”的重任。
陈子昂看着这位得力臂助,微微颔首,亲手从一口标注着“军饷”的木箱中,取出一份用靛蓝色细绢布仔细包裹的饷银,递了过去。
那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里面除了按制发放的粟米、布帛折价外,还额外多了一串用麻绳穿好、色泽青黑、边缘打磨光滑的“开元通宝”——这是陈子昂从自己份额中特意勾出的赏赐。
陈玄礼单膝跪地,甲叶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手高高捧过那份饷银,触手的分量让他心头一热,抬起眼,与陈子昂的目光一触即收,低声道:“谢将军!”
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眼神坚毅如磐石,并无多馀言语,一切感念与忠诚皆在不言之中。他起身,退下,步伐依旧稳健,但那微微抿紧的嘴唇,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苏宏晖!”
接着上前的,是校尉苏宏晖,代表大唐特种虎贲步兵营。
与陈玄礼的身材魁悟不同,苏宏晖精悍内敛,他环眼豹头,声若洪钟,他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抱拳行礼:“将军!”
陈子昂同样递上一份饷银包裹,分量与陈玄礼相仿,但内容略有不同,更多地偏向于步兵所需的鞋履、绑腿等物资折价。
苏宏晖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够实在!弟兄们这个月能多吃几顿肉了!”他也不多话,转身对着自己步兵营的队伍吼了一嗓子:“都精神点!别给老子丢人!”这才大步流星地退下。
随后是校尉魏大亲自带领的大唐特种虎贲斥候营。
魏大是个瘦小精干的少年,皮肤黝黑得如同锅底,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迷雾。
斥候营的饷银相对特殊,除了个粮秣,还有额外的风险津贴和情报搜集费用,都用小巧防水的油布包裹着。魏大沉默地行礼,沉默地接过,沉默地退下,整个过程如鬼魅般迅捷,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扫过陈子昂时,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接下来,便是按营、队、火为单位,逐一发放普通军士的饷银。唱名声、应诺声、脚步声、铜钱绢帛的交接声,构成了校场上最主要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