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微熹,一夜没合眼的陈子昂和刘敬同、乔知之三人,仅带了陈玄礼等六位身手矫健的亲兵入城。
九匹战马的马蹄踏在布满砾石的地上,发出单调而清淅的“嘚嘚”声。
刘敬同全身披挂,明光铠的甲叶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愤怒已沉淀为一种冷硬。
乔知之也一夜没合眼,在马背上整理了一下衣冠,确保皇家的威仪不失。
进程的路上,陈子昂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同城内外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是他当记者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现场就是战场。
陈子昂心如明镜,此行他不仅要面对那位养虎为患、却居功自傲的安北都护李器,更要在这错综复杂的北疆棋局中,为身后的一万五千将士,也为大唐的西北边境安危,作长远的打算。
身后那座已然防备森严的远征军营寨,以及营中那些密封的陶罐伏火雷和油纸炸药包,便是陈子昂最重要的底气所在。
陈子昂掐指一算日子,城门之后,戈壁的远方,突厥的鹰旗和骑兵,也在悄然逼近了,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同城的北门,极不情愿地缓缓开启一道狭窄的缝隙,仅容单骑勉强通过。
粗大的门轴转动发出的“嘎吱”声干涩刺耳,显然缺乏保养。
守城门的士卒验看符节的动作一丝不苟,那目光中除了职责所在的警剔,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掂量这些客军的分量。
陈子昂穿过幽暗的门洞,却发现城内壑然开朗,街道竟是异乎寻常的宽阔,主干道足以容纳八匹骏马并辔弛骋。
然而,此刻这宽阔的街道却空旷得令人心慌。
陈子昂锐利的目光扫过,只见寥寥几个早起的百姓,裹紧破旧的衣衫,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如同受惊的鼠兔。
见到刘敬同这一行鲜衣怒马的主将,便慌忙避让到道旁,垂下头颅,不敢直视。
“铿啷……铿啷……”一队巡城的兵卒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另一条街巷转出,铁甲叶片相互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
这些士卒面色黝黑,那是长期经受边塞风沙与烈日洗礼的印记,但陈子昂仔细看去,不少人脸颊凹陷,身形偏瘦,边军被克扣口粮?
陈子昂心中暗叹:这同城的精气神,跟那城内快七十岁的主将李器一样,暮气沉沉。
安北都护府的府邸位于同城中心,院墙按规制比寻常将军府邸高出近半,墙面平整而坚固,门前两尊石雕猛虎,雕工精湛至极。猛虎怒目圆睁,獠牙毕露,肌肉贲张,身上的斑纹清淅可辨,那扑击的姿态栩栩如生。
然而,细看之下,陈子昂却发现,这两尊本该像征威严与力量的石虎,其基座与虎爪连接处,已然出现了几道清淅的裂纹,缝隙里爬满了黑褐色的苔藓,无声地透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虚张声势之气。
通报之后,一名面容冷硬的老亲兵,默不作声地将三人引入府邸深处幽暗的厅堂。
陈子昂的左脚刚踏入李家厅堂门坎,一股混杂的、极具冲击力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那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西域檀香,想要盖住从厅堂角落那巨大铁笼中散发出的、属于大型猫科动物的、原始而浓烈的腥膻气息。
这两种气味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的氛围。
陈子昂抬眼打量厅内陈设,只见处处极力模仿关中高门显贵的做派:紫檀木的雕花案几,色泽沉郁;刺绣着繁复团花图案的锦缎坐垫,色彩斑烂。然而,过多的铁勒部族献上的金银器皿、镶崁着各色宝石的装饰物,杂乱地摆放,李器这在显摆战功?
真正令陈子昂侧目并心生凛然的,是厅堂右侧那座用儿臂粗细铁条焊成的巨大铁笼,里面有一只真老虎!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孟加拉虎,无精打采地趴伏在笼底,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仔细看去,它橙黄色的皮毛间布满深褐色的条纹,额头上那个模糊的“王”字斑纹依稀可辨。
陈子昂心中大吃一惊,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升:“没想到李器竟真的疯狂至此,将活生生的猛虎当作宠物圈养!”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老虎一日需耗费多少肉食?怕是够一队士卒数日口粮!前方将士或许还在啃着生硬冰冷的胡饼,甚或有人饥肠辘辘……”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孟加拉虎慢吞吞地撕扯着铁笼中一大块血淋淋、连毛皮都未处理干净的羊腿肉。
这老虎恐怕也老了,上了年纪,老年痴呆状,动作迟缓,目光浑浊呆滞。
陈子昂心里顿觉一凉,养虎当宠物,大唐只有两人,一个是李靖,另一个就是李靖的亲侄子,刻意模仿他的李器。
李器此刻安然坐于主位之上,身着绛紫色团花锦袍,袍服是大唐皇帝恩赐。
他并未着甲,一副闲适家居的模样。年近七十,须发皆已银白如雪,一双眼睛,初看似乎锐利,但细看之下,便能察觉到年老带来的浑浊与几丝本能的傲慢。
陈子昂的目光,继而落到李器身后侍立着的两名年轻女子身上。
她们也是白皮肤,黑眼珠,约莫二八年华,身量相仿,皆穿着不合时宜的、轻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裙。两人手中,各持一柄朱红色的拂尘,姿态躬敬。
“红拂女?还是两个?”陈子昂心里猛地一惊,瞬间联想到隋末唐初那位跟随李靖的传奇女侠,“莫非她们是身怀绝技的侠女?百步之内能取人首级于无形?”他下意识地警剔起来。
再仔细看去,二女容貌确实姣好,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似是一对挛生姐妹花。
然而,她们低眉顺眼,姿态僵硬,一举一动都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显然是训练有素、却被剥夺了户籍的婢女。
陈子昂立刻明白了,这绝非什么侠女,而是被买来的、大概率来自半岛的新罗婢,只是被李器冠以“红拂”之名,充作点缀门面、满足其虚荣心的玩物罢了。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荒谬与愤怒交织的情绪:“这李器,真是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