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军,乔监军,别来无恙啊?”
李器随意抬了抬手,算是见礼,目光懒洋洋地掠过全身披挂、英气勃勃的刘敬同,和一旁文官打扮、面色凝重的乔知之。
最终,他那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不屑的目光,定格在陈子昂那身略显陈旧、品级低微的绿色官袍上。
从一进府,眼前这位年轻人就东张西望,眼神锐利如刀,细细打量着厅内的一切,那目光里完全没有对陇西李氏将门虎威的敬畏,甚至对他身边两位“红拂女”也毫无好奇之心,反倒更象是一位冷静的医者,在观察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这位是?”李器语气轻慢问刘敬同,如同招呼一个不请自来的、多馀的下人。
陈子昂面色平静无波,上前一步,依礼躬身,动作不卑不亢:“下官乃是此次大唐北征军的参军陈子昂,久仰卫国公与李都护威名,特来拜见。”声音清朗,字正腔圆。
“哦,小小参军。”李器拖长了音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仿佛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号。当听到陈家经商,也不是蜀中高门,李器彻底失去了交谈的兴趣,转而拿起案上那只雕刻仕女图的银质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殷红如血的葡萄酒,“诸位远道而来,不在城外大营歇息,这一大早如此匆忙入城,所为何事啊?”
陈子昂心知目前自己的出身与官职,在李器眼里都很卑微,也不能再绕圈子,必须直指内核。
陈子昂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朗洪亮,刻意提高了音量,以期引起厅内其他尚存理智的守城属官的注意:“李都护!我军斥候魏大昨天冒险深入漠北,已发现突厥阿史那骨咄禄麾下前锋游骑,在居延海以北五十里处活动,其主力大军想必也在赶来的路上,恐怕很快就要偷袭同城!”
“哦,偷袭同城……?”李器漫应一声,尾音上扬,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敷衍。他低头抿了一口杯中殷红的葡萄酒,陈子昂那关乎全城安危的紧急军情,他竟似一句都未真正听入耳中。
陈子昂知道,有些话身为客军主将的刘敬同和监军乔知之不便直接、尖锐地提出,此刻唯有自己这个“小小参军”能充当这个直言的角色。他不再尤豫,朗声道:“现在突厥在漠北崛起,敌踪既现居延海,战机稍纵即逝!下官恳请都护,允准我北征军入城协防,依托坚城,共御强敌;或遴选精锐骑兵,趁突厥主力未至、立足未稳之际,以雷霆之势,主动出击,一举荡平其前锋,挫其锐气!”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在教老夫用兵?你知道同城的城墙有多高吗?突厥人的马蹄飞上来吗?”李器闻言,心里微微一怔,随即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嗤笑。
李器非但不理会陈子昂掷地有声的建议,反而侧过头,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拍了拍身旁一名“红拂女”的手背,对刘敬同道:“刘大将军,你如今倒是威风了啊。从朝堂带来这等不知兵事、只会纸上谈兵的白面书生,来指责北疆的军务?莫非你的参军,要教老夫如何打仗不成?”
李器的话语一顿,语气转为更加刻薄的嘲讽:“裴行俭那小子,就是这么调教下属的?以逸待劳都不懂吗?真是……有辱我伯父传下的卫公兵法精要!”
刘敬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双手在身侧微微握拳。他确实出身于裴行俭麾下,而裴行俭算起来是苏定方的弟子,苏定方又曾受教于李靖。按这层模糊的师承关系,他刘敬同确实是李器的晚辈。
大唐边军体系内,对军神李靖一脉普遍心存敬仰,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敬同强压下心头怒火,拱手道:“李都护息怒。陈参军并非妄言,就势论事罢了!他文武双全,洞察敏锐。根据突厥人以往飘忽不定、善于长途奔袭的行事风格,以及目前我军斥候发现的种种迹象。他推断,突厥今晚必有骑兵前来偷袭同城!此事关乎全城几万军民安危,不可不防啊!”
“今晚?突厥偷袭?”李器象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翘了翘,“你们远来疲惫,消息闭塞,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你们抵达同城的前一日,老夫亲率八百大唐铁骑出城三十里巡戈,已大破突厥,斩首百馀级!老夫亲手割了他们的耳朵,串起来,正准备送往京城报功呢!”
李器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在眩耀一件了不起的功绩:“突厥彼等丧家之犬,惊弓之鸟,避我同城兵锋尚且不及,安敢再来偷袭?况且突厥人只敢野战,不善于攻城,你们简直是在说笑话!”
李器这一番话,让厅内一时陷入僵局,空气仿佛凝固。
陈子昂见正道直言完全行不通,心念电转,目光再次扫过李器身后那两名如同木偶般的“红拂女”,一个大胆的、近乎荒唐的念头涌上心头。
陈子昂忽然踏前一步,目光直视李器,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变得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赌徒般的挑衅:
“李都护既然笃定突厥今晚不会来偷袭,不如我们赌上一局,如何?”
李器正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勾起了兴趣,这才正眼瞧了陈子昂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赌什么?”
陈子昂清淅地说道:“就赌突厥今晚是否来偷袭!若突厥今晚不来,是本参军判断失误,扰了都护清静,下官愿输给都护两千贯钱!另外,再为都护于长安买两位绝色新罗婢,充作‘红拂’,如何?”
“哦?”李器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那是一种对财货与美色毫不掩饰的兴趣。毕竟他平日养虎蓄姬,花费不少。
李器顿了顿,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似乎真正来了谈兴。
他看了看陈子昂,又回头瞥了一眼身后那对如同装饰品般的姐妹花,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傲慢与戏谑的笑容:
“好!有意思!一言为定!老夫便与你赌这一局!若是老夫输了……”他抬手随意指了指身后,“身后这两位‘红拂女’,便送与你处置了,也不算欺负晚辈!”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送出的不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两件无关紧要的玩物。那两名新罗婢女依旧低眉顺眼,面无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被如此对待。她们空洞的眼神中,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陈子昂心中却是一沉。他本意是想用赌约引起李器的重视,迫使他加强戒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率地将活人当作赌注,也许李器是习惯了。
因为这种行为在唐朝却很常见。大唐律法规定了家奴是可以买卖或赠与的,奴婢被视为物而非人,主人可以象买卖牲口一样买卖、赠与或抵押她们当赌注。鞭打是可以的,但如果打死了奴仆那是犯罪,也会受到官府处罚。
陈子昂没有多想,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拭目以待。只望都护加强同城防备,避免大唐边军无谓的流血牺牲。”
厅堂之内,檀香与虎膻混合的诡异气味依旧弥漫。陈子昂的目光,早已投向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漠北天空。
陈子昂知道,一场关乎同城安危、夹杂着个人意气与荒唐的赌约较量,将在今天晚上见分晓!
陈子昂内心甚至期待这一刻早点到来:大唐远征突厥的第一仗,很快就到来了,而检验伏火雷和炸药包威力的时候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