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濮阳城。
青州战场那血火交织的命运,尤如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附着濮阳城内每一双或明或暗的眼睛。
帝国联军名义上的内核,这座被庞大营盘簇拥的古城,表面依旧维持着何进这个“盟主”治下那虚假的秩序与喧闹,但空气里弥漫的紧张与不安,却比任何金戈铁马之声更能说明问题。
对于充豫联军、荆州水师与山海领铁骑在青州前线的死活,濮阳城内的反应可谓冰火两重天。
荆州联军、充豫联军、皇甫嵩、益州、下邳陈氏:这五方势力的代表们,他们的主力尽数陷在冀青边界那片致命的泥沼之中,鹰愁崖的每一声厮杀呐喊都如同敲在他们心头的鼓点。
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知晓前方的确切战况。
然而,何进的贪婪控制欲将濮阳打造成了一座巨大的信息囚笼。
代表们不是被软禁,便是被何进及其党羽严密监控,任何试图绕过何进获取独立情报的渠道都被刻意堵塞或严加防范。
他们如同被蒙住眼睛的人,在黑暗中心焦如焚地等待着裁决,每一次信鸽的抵达,每一次城门口低语的传播,都会引起他们无声的躁动与惊惧的揣测。
他们其实更加担心自己摩下的将士成为下一个充豫联军,担心被太平军咬断喉咙。
小家族、散人豪强这些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既恐惧又贪婪。
他们害怕一旦联军崩溃,自己依附的大树倒塌,复巢之下无完卵。
但同时,他们也期盼着乱局能带来新的机遇,期盼着能在权力洗牌中觅得一席之地,分一杯羹因此,他们对于任何来自青州的风吹草动都极度敏感,像鬣狗般在各个营寨、酒肆、城门角落处搜寻只言片语的信息。
何进表面看来,这位自诩的联军统帅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
然而,这种镇定不过是强撑在野心与恐惧平衡木上的表演。
何进并非真的不关心青州战局,但他关心的角度截然不同。
对他而言,青州前线既是战场,更是权力棋局的关键部分。
何进深知自己的主力绝不能轻易投入青州这个“油锅”,在他眼中剿灭张角才是首要,而且青州前线势力复杂。
他希望青州前线的各方势力在太平军的压力下继续流血、继续消耗,无论他们是胜利还是失败,对他而言都是削弱潜在对手力量的好事。
他需要时间让前线各方在“合作抵抗”中暴露出更多矛盾,这样他才好从中渔利。
经历过去金乡埋伏的惨败和被陆鸣洞穿野心的尴尬,何进对自身安全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他不仅严防前线的“反噬”,更担心太平军张角会不会象突袭充豫联军那样,瞅准机会给他濮阳大营也来个“雷霆一击”。
因此,他命令心腹加固城防,增加外围哨探,日夜警剔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太平军突袭。
这种风声鹤唳的心态,使得他更加谨慎,不愿意轻易调动兵力,也不敢轻易表态一唯恐被太平军视为靶子。
在等待青州结果的同时,何进也并非完全无所事事。
他将目光转向了城内的“中立”势力。
皇甫嵩老师地位崇高但军权已旁落,益州代表沉默寡言难窥其真实意图。
何进试图用优厚的许诺和帝国“正统”的威望,极力拉拢皇甫嵩和益州代表,期望能在未来的决策层中形成对自己的有力支持。
同时,他不遗馀力地笼络那些汇聚而来的小势力和散人豪杰,利用金吾卫的威势和他所掌握的“朝廷名分”,大肆招揽人才,许诺官位、战功、土地,将这些人收编、打散重组,试图在内核力量之外,再编织一支只效忠于他个人的羽翼力量。
酒宴不断,封赏不停,表面上一派“招贤纳士”、“共襄盛举”的“和谐”景象。
然而,濮阳城终究不是铁板一块。
何进再严厉的控制,也难以封锁信息洪流从最细微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就在何进还在他的营帐中,反复推敲如何进一步拉拢益州、试探皇甫嵩底线,同时督促金吾卫加强夜间巡逻防止太平细作时,一则惊天动地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整个濮阳城的低语暗巷:“董卓!西凉铁骑到了!!”
“鹰愁崖解围了!!充豫兄弟们撤出来了!”
“荆州和山海领联手,把太平军主力硬生生逼退了!”
“陆侯和董卓真是太狠了!”
这消息最初或许只是一个从历城方向侥幸逃回的商旅或溃兵的模糊之言,但在濮阳无数渴求真相的耳朵里,在被压抑已久的焦躁情绪催化下,迅速被加工、被印证、被喧染,最终如同决堤洪水般在街头巷尾、酒肆茶馆中汹涌传播。
何进的严密情报网,竟然在这种最广泛、最草根的渠道前慢了一拍!
真正掌握内核情报细节的前线代表如荆州蒯越、兖豫留守、山海戏志才或许还在斟酌如何向何进“汇报”,而这些最震撼的结论已被散人势力添油加醋地描绘得活灵活现。
当某日,何进在其奢华的中军帅帐内再次设宴款待卢植、益州代表以及几位他新近笼络的“人才代表”时,一直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卢植,看似无意间提了一嘴:“大将军,近来城中有传言,说那凉州董刺史,似乎已与陆鸣联手,抵达青州了?还解了充豫军之围?若真如此,倒也是件提振士气的好事。”
益州代表也微微欠身,语调沉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信息量补充道:“据闻那兖豫军虽伤亡甚大,但已与荆州、山海两部汇合,撤向兖州休整了,难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宴席上的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表面上是祝贺“联军危机解除”,实际上目光都不自觉地瞟向主位的何进。
何进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胸腔中的怒火和震惊瞬间翻涌——董卓!陆鸣!
这两个他最忌惮也最憎恶的名字,竟然如此迅速地勾结在一起,还挽救了该死的充豫联军!
尤其是充豫那帮人,他们是被陆鸣救的!他们日后会听谁的?!
但他面上却立刻挤出一个堪称“璨烂”的笑容,仿佛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哦?此言当真?哈哈哈!好!太好了!董公勇武,陆侯智略,能联手解此危局,实乃帝国之幸,苍生之福啊!来来来,满饮此杯,为前线将士庆贺!”
他笑得开怀,举杯的手却微微颤斗,杯中美酒险些溢出。
然而,这强装的镇定,在卢植接下来的话语中如同被戳破的纸灯笼,瞬间崩塌。
卢植看着何进那强撑的笑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他沉吟片刻,以一种老将追忆战报细节的口吻缓缓道:“只是听闻此役内情颇多曲折。
据一些从历城附近传来的零散说法,似乎是陆鸣先说服了荆州蔡瑁都督,借出百万大军,加之他本部黄忠、韩当等精兵,却偏偏不用在边境硬撼。
反倒是派遣八万人马在历城西线游曳佯攻,大造声势,迷惑二张。而他真正的杀手锏
卢植顿了顿,看到何进的笑容已有些僵硬,但还是继续道:“是暗中联合荆州水师,动用舰船将这支百万精锐主力—一荆州借兵及其本部一神不知鬼不觉地运抵了太平军老巢临淄城下!
再配合董卓的威势摆出大举围攻的态势!
硬生生用一招围魏救赵”,逼得张宝张梁不顾一切地从鹰愁崖撤军回援!
这才解了充豫军近乎复灭之围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但异常清淅的碎裂声响起。
是卢植的话音刚落,何进手中那个被他指甲暗中死死攥着的白玉酒杯杯壁!
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温润的表面。
何进的脸上,那强装的“欣喜”如同烈日暴晒下的劣质油漆,迅速龟裂、剥落。
青筋不受控制地在他额角、太阳穴处爆突起来,眼白瞬间布满狰狞的血丝!
“陆!鸣!竖子!!!”
一声无法再压抑的、低沉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何进的齿缝中狠狠挤出!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能将人灼穿的狂怒和滔天恨意!
宴席上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何进这骤然爆发、近乎狰狞的面孔和毫不掩饰的杀意震慑住了!
方才还喧闹的营帐,瞬间死寂得落针可闻。
在何进那被暴怒和血丝充斥的眼眸深处,一个清淅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缠绕:都是他!
金乡的耻辱、帅帐毒计的败露、被拆穿的尴尬、如今董卓的添加、充豫荆州的进一步靠拢
所有的狼狈,所有的不顺心,所有打乱他掌控局面的力量,都来自于那个该死的山海领陆鸣!
就是这个人,一次次将他逼入墙角,让他的野心狼狈不堪!是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威望和掌控力!
是他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在自己通往巅峰的道路上!
一股冰冷刺骨、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从何进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远比对张角的仇恨更为纯粹和迫切—陆鸣,必须死!
喘息,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营帐中格外清淅。何进紧咬着牙关,牙床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看着下方众人各异的神色,有惊惧,有玩味,有深思,有同情,理智终于被一丝冰冷的现实刺痛所唤醒。
事实已经发生。
兖豫军没被吃掉,陆鸣不仅没被太平军打垮,反而威望暴涨!
董卓这个五十万铁骑的庞然大物已经真真切切地踩进了青州,和陆鸣绑在了一起!
太平军虽然暂时受挫退却,但张角尚在,实力犹存,依旧是最大的威胁。
他何进就算恨死了陆鸣,也必须正视这个由陆鸣主导形成的新局面—一剿灭张角的最大一股力量,已经变成了董、陆、荆、充的潜在联盟,并且刚刚展示了惊人的协同作战能力。
如果自己继续待在濮阳作壁上观,甚至搞小动作拖后腿,那么最终的“平乱”之功,非但无法染指,恐怕还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且一旦这个联盟完全巩固,转过头来对付他何进,后果不堪设想!
何进极其艰难地将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咽了回去,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的炭。
他脸上肌肉扭曲着,最终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带着几分“幡然醒悟”和“顾全大局”意味的表情,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沙哑和“痛定思痛”:“呃咳!方才是某失态了!实在是想起这些时日充豫将士的煎熬,一时间悲喜交加,愤恨太平贼寇之凶残!”他挥挥手,仿佛在驱散刚才的失态。
“卢老所言甚是!此战陆侯确实用兵神鬼莫测”何进几乎是嚼碎了牙齿念出这句夸奖,“董刺史雪中送炭,亦是功莫大焉!充豫将士血战到底,无愧铁军之名!”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终于吐出了那个他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姿态:“贼酋张角,乃心腹大患!值此贼势稍挫,董刺史亲率大军已至,前线众将士亦浴血重归之紧要关头,我身为帝国联军统帅,岂能再囿于门户之见,坐失良机?”
“传吾帅令!”何进挺起胸膛,尽力恢复他那“盟主”的威仪,但语气中那份不甘和急切难以掩饰:“即刻派出使者,持我亲笔信函与符节,快马加鞭赶往历城方向!务必以最高规格、最恳切之辞,敦请董刺史、陆侯,前来濮阳大营,共商——清剿张角,平定青州,中兴汉室之万年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