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山茌县西,卢县码头凛冽的寒风吹拂着浑浊的济水,卷起岸边残雪,扑打在码头上密集列阵的士卒铁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卢县这座往常用于渡民转漕的小镇码头,此刻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肃杀之气笼罩。
河面上,景象壮阔而慑人。
近两百艘大小舰船几乎塞满了河道。
代表荆州水师的水蓝色“蔡”字旌旗与山海领独有的玄色“陆”字旗并列招展,在铅灰色的天际下猎猎作舞,无声宣告着两大势力的空前协同。
艨艟如梭,轻灵游弋于河道维持秩序;庞大的楼船如同移动的水上山峦,吃水线深陷,承载着沉重负荷;更有车船的巨型轮桨搅动水流,激起白沫旋涡,发出沉闷的轰鸣,运送着大量的步卒和战马。
最为醒目的,当属那几艘仿佛要压垮河面的庞然巨物——五牙战舰!
它们如同水上堡垒,八层舱室巍峨耸立,密密麻麻的拍杆如同巨兽的利爪悬垂,巨大的铁锚沉入河底,粗重的铁链绷得笔直。
这,是山海领韩当指挥的舰队与荆州水师蔡瑁麾下精兵齐心协力的杰作。
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场堪称神迹的战略大转移—将近百万精锐的荆州步卒、董卓摩下威震关西的五十万步骑,以及陆鸣安排在临淄方向执行任务的四万馀山海主力,通过错综复杂的青州水系,避开太平军的锋芒耳自,从岌岌可危的临淄前线,如同神兵天降般转运到了充州腹地的卢县码头!
水师士卒的号子声、桨帆搅动的破浪声、巨舰靠岸时铁链摩擦船体的刺耳声响、战马离船上岸时不安的嘶鸣、以及盔明甲亮的将士们踏上坚实地面后的沉重脚步声共同交织成一曲磅礴而铁血的交响。
陆鸣肃立于码头最前,玄甲外罩着一件青袍,神色平静如渊,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河面上每一艘战舰的运作。
沮授、郭嘉、田畴三位智囊如众星捧月般侍立其后,眼神中蕴藏着运筹惟幄后的深沉。
蔡瑁一身华丽的水纹亮银甲,脸上惯有的商人式笑意收敛了许多,透着一股审视的精明。
黄祖、文聘等荆州将领按剑分立,眼神时不时瞟向河中那些装载着西凉铁骑的庞大车船和楼船,空气中弥漫着不言自明的评估意味。
充豫联军的代表则在曹操的率领下显得尤为凝重。
曹操身披那副历经血火、伤痕累累的玄甲,胡茬未净,眼神深处还残留着鹰愁崖血战后的一丝疲惫与更深沉的警剔。
荀谌面色沉郁,他那只受伤的手裹在白布里尤为刺眼。
孔伷、刘岱等人则站在稍后位置,强作镇定,眼神却难掩劫后馀生的惶惑和对眼前这股庞大新力量的深深忌惮。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一处一那艘刚刚停稳、最为宏伟的五牙战舰!
沉重的舷梯轰然放下,砸在码头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个魁悟如山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船头!
正是董卓!
他似乎为了这一刻精心准备过:一身特制的金线玄边锁子重甲,在冬日微弱的天光下依然折射出摄人的光芒,衬得其身形更为雄壮。
标志性的虬髯梳理得一丝不乱,阔脸上红光满面,往日跋扈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膨胀的意气风发!
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精光四射,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与飞扬跋扈的快意。
他甫一露面,便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声震河岸,豪气干云。
“哈哈哈哈哈—!
笑声未歇,董卓已迈开大步,“咚咚咚”地踏着舷梯而下,仿佛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他眼神越过码头前列的众人,直勾勾地锁定了陆鸣,尚未踏足实地,那炸雷般亲昵响亮的喊声已然响彻整个码头,生怕数百步内有一人听不真切“贤——弟—!”
这称呼如石破天惊!
“久违了!贤弟!为兄这老骼膊老腿的,总算是踩着点儿赶上了!一路奔波,总算没误了贤弟的大计啊!哈哈哈!”
他几步冲到陆鸣面前,庞大的身躯极具压迫感,竟张开铁臂,作势要给陆鸣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那动作亲昵得肆无忌惮,更将那“贤弟”二字再次响亮地挂在嘴边,毫无掩饰地向所有人宣告他和这位力挽狂澜的山海陆侯,是拜了把子的生死兄弟!
陆鸣面上波澜不惊,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拱手,巧妙地避开了董卓热情的熊抱,举止礼仪周全但透着一丝疏离的克制,平静应道:“董公一路劳顿,辛苦了。大军顺利抵达,兖州父老无忧矣。”
言语间,却并未接那个“贤弟”的称呼。
然而,董卓这番高调的表态,固然吸引了部分目光,但此刻,荆、充、豫三方高层的注意力焦点,已如毒蛇般迅速从他身上移开,死死钉在了其身后一那些正源源不断从舰船上列队踏下的大军!
评估!无声而致命的评估!
曹操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骨刀。
他紧盯着那些正在下船整队的西凉铁骑。
披甲战马高大健硕,远胜寻常河朔马匹;骑士控缰娴熟,人马之间散发着剽悍到近乎野性的气息;骑枪如林,槊锋在寒光下泛着乌沉幽光;尤其是每个基层将佐腰间悬挂的制式环首刀,刀锋流转的寒芒冷彻骨髓—那是大量制式精良玄铁兵刃才有的质感!
规模更是骇人,队列绵延,一眼望不到头,五十万?恐怕只多不少!
这样的骑兵集团,野战冲锋,堪称无坚不摧!
曹操心中的忌惮瞬间攀升到顶点,同时对陆鸣能引来如此强援的警剔更深。
蔡瑁、黄祖、文聘等荆州将领同样在摒息凝神地评估。
他们关注的焦点,除了骑兵那令人心悸的冲击力,更多的是那些载满西凉重步兵和高大西域辅兵的楼船。
士卒体格雄壮,沉默中带着百战馀生的铁血之气,数组转换极为迅速,显示出极高的组织度和严苛的令行禁止。
特别是装备锁甲、铁鳞复盖面积远超荆州引以为傲的水师甲士!
这些兵种一旦投入攻城拔寨,其攻坚能力难以估量。黄祖暗自比较着自家精锐和这些西凉悍卒,心中已然给出了评价:正面硬撼,胜负难料!
荆州方面对“支持”的心理天平,无形中重重倾斜了一分一董卓带来的,是实打实的、足以改变战场平衡的恐怖力量!
荀谌、孔伷、刘岱等人更是被这铺天盖地的精兵强将的声势震慑得脸色微白。
鹰愁崖的惨痛让他们对军队质量有了切肤之痛的认识。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西凉军团,其强度显然远超他们折损过半的充豫军残馀,甚至比他们最鼎盛时期还要强上几分!
安全感和依附的念头同时在心头滋生。
码头上的寒喧才刚刚展开,压抑着各自的心思,空气中弥漫着刀兵碰撞声、战马低嘶声和将领们相互拱手见礼的低语,董卓正意犹未尽地拍着陆鸣的肩膀畅谈“兄弟联手荡平妖氛”的豪言壮语,陆鸣则神色自若地与之周旋。
骤变陡生!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骤然打破了码头的秩序!
一队风尘仆仆、穿着濮阳大营禁军服饰的骑士,在为首一名神色冷硬的军官带领下,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强行分开外围护卫的士卒,径直闯入这最高层的迎接圈!
“帝国联军统帅、大将军何进军令在此!”
那军官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倨傲,声音洪亮地在众多封疆大吏、统兵大将面前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交谈戛然而止。董卓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闪过不易察觉的厉芒。
只见那军官利落地从身后亲兵捧着的皮囊中取出四份制作考究、烫金镶银的厚重请柬,竟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尤豫地一一分发:
一份直接递到陆鸣面前——上面清淅地书着“僮县侯陆鸣钧启”。
一份递到眉头紧锁的董卓面前——“凉州讨逆将军董卓公钧启”。
一份递给脸色微变的蔡瑁—“荆州都督蔡瑁钧启”。
最后一份,递给了代表兖豫联军的曹操—“充豫诸公钧启”。
做完这一切,那军官立刻转向陆鸣,眼神锐利,微微提高了声调,刻意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陆侯!大将军有口讯命卑职带到:青州太平贼寇遭此重创后,异动频繁,各地烽燧告急!局势瞬息万变,实恐迁延日久,必生不测之变!”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大将军言—还请陆侯,务必以大局为重1
”
最后四个字,如冰锥坠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几乎是当面道德绑架的压力!
阳光艰难地穿透浓云,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将码头上林立的人影拉得很长。
冰冷的请帖在众人手中沉甸甸的,何进信使那“大局为重”的馀音,如同阴寒的风,在济水河面呜咽盘旋,将刚刚因大军抵达而生的些微昂扬气氛彻底冻结,也昭示着下一场更为诡谲的濮阳风云,已在眼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陆鸣那冷峻如石刻般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