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洛阳,南宫德阳殿。
残冬的寒意虽被厚重的宫墙阻隔,殿内蟠龙金柱上的宫灯也尽力燃烧着,却驱不散弥漫于德阳殿深处的阴冷与凝重。
距离羌乱烽烟直逼三辅、张角千万大军踏破充州北境,不过旬日。
帝国的心脏,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撕裂之痛。
汉灵帝刘宏端坐于龙椅上,衮冕垂之下,面容比上次大朝会更显苍白,眼窝深陷,却硬撑着那份刻意营造的“翼”。
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冰冷的盘龙扶手,泄露着内心的焦灼与不安。
去岁的血腥、年初的仓惶、凉州的洞开、充州的崩溃,如同层层迦锁,沉甸甸地压在这位本已病弱的年轻天子肩上。
殿内文武若寒蝉,空气中铁锈与血腥的气息混杂着绝望,几乎凝固。
侍立御座之侧的张让,眼神低垂,如同寒潭深冰,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在他眼底悄然流转。
时机到了。
“宣一一凉州急使李儒上殿!”随着张让略显尖细的唱名,殿门沉重地开启。
李儒,一身风尘仆仆的边地士人装束,姿态恭谨中带着刻意的卑微,步履略显购地踏入这帝国权力的最高殿堂。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张让轻咳一声,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诸公。
凉州乱象糜烂,生灵涂炭,北地、安定、金城、武威、陇西、天水,尽在羌胡叛军肆虐之下。
然天佑大汉,凉州讨逆将军董卓魔下主簿李儒,不避艰险,携董将军秘策与凉州前线实情入京献计,言或有万全之策,或可解此西睡大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儒身上。汉灵帝刘宏的敲击声顿了一顿,浑浊的目光投向殿中。
李儒深深一揖,声音抑扬顿挫,开始了他的表演:
“启奏陛下!臣李儒代董将军,为社稷计,为陛下分忧,冒死进言!凉州之乱,看似烈火烹油,实则内藏转机!”
他深吸一口气,将曾向张让描绘的那幅蓝图稍作修饰,更具“忠君”色彩地呈现在朝堂之上:
“皇甫嵩将军忠勇,然数月苦战,损兵折将,徒耗国力,叛军之势反增,允吾城竟已成贼酋伪庭!
若循旧法,恐空耗岁月,危及三辅帝畿!
然天不绝汉,叛军之中,不乏幡然醒悟、感念皇恩之明智之士!
彼等深知顽抗天威终是死路,渴求归顺,为朝廷前驱!”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低低的喻鸣。
李儒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为今之计,唯借陛下天威圣德,行非常之策!
请陛下下诏招安!赦其前罪,赐予归途!
凉州四郡百万精兵,数十万羌胡铁骑,非但立可化贼为兵,尽归王师魔下,更可于倾刻间,为陛下锻造出一支足以横扫天下的无敌强兵!”
他目光炽热地望向龙椅:
“若得此百万虎贲,数十万铁骑!
放眼天下,何处不可去?
调转兵锋,东出函谷,直扑冀州张角!
以凉州铁骑之锐,天下归心之势,必能将那祸国殃民、号称王的张角逆贼碾为粉!
此乃擎天保驾、破灭太平逆贼之不世奇功!请陛下圣裁!”
“荒谬!一派胡言!”
一声愤怒的暴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将殿内的嘈杂压下。
太尉杨赐,这位须发戟张的老臣,须发皆张,目欲裂地站了出来。
他指着李儒,手指因激动而颤斗:“妖言惑众!此乃祸国殃民之论,狼子野心之策!”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殿内,最终钉在董卓的使者身上:
“招安叛军?赐予兵权?荒谬绝伦!羌胡豺狼之性,反复无常,岂可轻信?招安之策,实乃养虎为患,授贼以柄!
此例一开,天下豪强、各路叛匪皆可拥兵自重,继而假作投诚,以换取封赏兵权!
彼时朝廷威严何在?法度何存?社稷根基必被蛀空!”
杨赐转向龙椅,声音沉痛而恳切:
“陛下!董卓此人,拥兵自重,擅离充州,本就其罪难容!
今日又遣使献此毒计,其心昭然若揭!
他哪里是为国分忧?分明是欲借此吞并百万叛军,踞凉州而观天下,图谋割据!
此等狼子野心之辈,当立即下旨,将其锁拿回京治罪!
凉州军务,应速发急诏,全权交予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位老帅统御!
他们忠义素着,老成谋国,定能扫平羌乱,无需行此饮止渴之计!”
杨赐的义正词严,直指内核,殿中不少大臣纷纷点头,面露忧色。
何进阵营的代表们,此刻也罕见地与这位清流领袖站在了一起。
大将军何进虽身在豫州,但他留在朝中的党羽立刻响应杨赐:
“杨公之言,切中要害!董卓坐拥重兵,早有跋扈之态!
若再让他收编凉州叛军,恐成尾大不掉之势,其祸更烈于羌乱!
凉州之事,正当交付皇甫嵩等宿将,方为正途!
陛下,万不可轻信董卓一派胡言!”
然而,反对声刚落,一股强大的力量立刻站出来反驳。
以司徒袁院为首的充州、豫州士族出身的重臣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充豫危如累卵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陛下,太尉此言差矣!”
袁声音沉稳,带着世家特有的从容,却暗藏急切:
“国难当头,当以雷霆手段,行非常之事!
凉州之乱,固是边患,然太平伪王张角祸乱冀、青、充,拥众千万,号称尊,方是动摇社稷之本、倾复汉祚的心腹大患!
此等巨寇不除,朝廷无一日安枕!地方些许癣疥之疾,岂可与心腹之疾同日而语?”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露忧色的同僚,语气加重:
“董卓之策,虽有干碍旧制之嫌,却是兵不血刃、以毒攻毒的破局妙手!
若成,倾刻间收百万雄师,再添数十万虎狼铁骑,张角末日便在眼前!
敦轻敦重,一目了然!
值此社稷存亡之际,拘泥祖制、畏首畏尾,岂非坐视贼势坐大?朝廷当以霹雳手段,特事特办!
老臣以为,董卓之计可行,当速颁招安诏书!”
“臣等附议!”
众多充豫系的官员立刻跟上,声音形成了不小的浪潮:
“帝国最大的敌人是张角!凉州招安,纳叛军之力以讨不臣,正是克敌制胜之奇招!
“特殊时候行特殊之法,陛下当乾坤独断!”
“杨太尉之言,乃腐儒之见,误国误民!”
一时间,德阳殿内,支持杨赐与支持袁院的两派激烈争执起来。
一方忧心董卓坐大,祸在将来;一方只图眼前破局,解燃眉之急。
清流直臣的忧国之心与世家门阀的自救之策,外戚集团的私怨与对张角的恐惧,在这里激烈碰撞,忠奸难辨。
“够了!”
龙椅之上,刘宏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刻意拔高的威严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瞬间压下了殿内的争吵。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的腥甜。
目光扫过张让,张让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又扫过激烈争执的群臣,最终落在李儒身上。
帝王心术在此刻急速运转。张角的威胁是切实的、紧迫的、足以致命的!
他需要力量!
无论这力量来自何方,是毒药也要喝下去!
何进拥兵豫州,已成跋扈之势,若再让董卓坐拥凉州精锐这似乎是饮止渴。
但这杯毒酒,此刻能解燃眉之急。
至于董卓的野心,日后未必没有制衡之法。
皇甫嵩不就在那里吗?
“董卓此策虽有异议,然其忠勇可嘉,意在为社稷解忧,为朕分劳。”
刘宏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艰难的决择:“凉州糜烂,朝廷兵力捉襟见肘,
张角逆贼更是危及国本!值此危难之时,拘泥常法,等同坐以待毙!”
他目光严厉地看向李儒:
“传朕旨意:准董卓所请!赦免叛军前罪,命其即刻就地归降,听从董卓节制整编,速平凉州之乱!
加董卓为‘平羌将军”,赐节,总揽凉州平叛、安抚一切事宜,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
这便是承认了董卓“招安使”的身份和全权负责的合法性。
但刘宏话锋一转,带上不容置疑的威压与赤裸裸的条件:
“但是!朕只给董卓一个月!
一个月之内,必须平息凉州叛乱,肃清残寇!
旋即,必须亲率招降所得之凉州精兵铁骑,即刻东出!
限期抵达充州前线,听候‘荡寇大元帅”何进调遣,讨伐逆贼张角!
逾期不至,或未尽责剿贼前罪并罚!”
这一番安排,充满了政治算计。
他答应了招安,给了董卓想要的军权,但这军权必须立刻用来对付更大的敌人张角。
同时将董卓置于何进节制之下,让这两股同样桀骜的力量互相牵制、消耗。
接着,刘宏的目光转向太尉杨赐一系,瞬间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
“至于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位爱卿,坐镇凉州前线,劳苦功高!
虽有波折,乃因贼势浩大,非战之过!
着其三人即刻率本部兵马,班师回朝!朕,当另有嘉奖!”
这一手“嘉奖留守者”,其用意殿中明眼人皆看得明白。
汉灵帝深知答应董卓此策的后患无穷,这是在预留后手!
让平叛经验丰富、相对更忠心的皇甫嵩三人回朝,恢复元气,坐镇中枢。
若将来何进或董卓真有不臣之心,至少他手中还有这张牌可用。
这既安抚了杨赐一派的情绪,又为自己埋下了一支可能的制衡力量。
最终的决定落下,张让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袁为首的充豫士族也松了口气,至少他们争取到了对抗张角的“外援”。
杨赐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忠直的他知道,凉州百万精锐落入董卓这样的枭雄手中,
不亚于亲手打开帝国西北的魔盒。
何进一系则面色复杂,既乐见董卓被推到张角绞肉机前,又对其获得巨大军力感到警剔。
李儒深深伏拜于地,激动地叩首:“臣!代董将军,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知道,董卓的通天之路,已被陛下的圣裁正式铺就。
巨大的利益伴随着巨大的凶险,而目标一一已清淅可见。
汉灵帝刘宏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朝会散去,群臣心思各异地退出德阳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一片狼借的朝堂和一纸充满隐患的诏命封在其中。
帝国的巨轮在这位病弱天子的权谋操纵下,驶向了一个更加诡莫测、刀光剑影的未来深渊。
谁也不知道,那柄由朝廷亲手递给董卓的魔刃,最终会砍向何方。